张守珪向来不喜书生,方才又听此人话语间隐隐似有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悦,也不还礼,冷冷道:“郎君方才说我犹在梦中,是何意思?”
李泌并不着恼,先持壶为二人各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姿势潇洒,神色泰然。饮罢,才缓缓道:“大夫在幽州多年,战功赫赫,屡破诸胡,堪称当世名将。然则,大夫晓畅军事,不谙政务,司理藩镇犹可,代天理物不能。夫处山巅而求登天,岂非奢望乎?”
眼前这个年轻人儒雅斯文,几句话却犀利敏锐,切中要害,虽听来刺耳,却也无可辩驳。张守珪觉得羞愧,脸上一红,本想发作,却又强自忍耐,自斟自饮了一杯,鼻子里只“哼”的冷笑一声,忒自一言不发。
李泌见张守珪气恼,知他见自己年轻,又出大言,心中不服,微微一笑,道:“前辈方才言‘不知身边有多少敌人’,晚辈粗通些相字之法,或可为前辈拆解一二。”
张守珪一听,暗骂此人虚妄,心想:“我且先让他卖弄,无论如何拆解,我都说不是,看这小子臊也不臊。”
他一瞥,见旁边有一碟酱腌胡瓜,便随手蘸酒在几案上写了个“瓜”字,问道:“胡瓜的瓜字,就看看身边是谁害我吧。”
他根本不信李泌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故此给他个笔画又少,意思又简单的,好看他出丑。
张九龄看了,也不禁捻髯寻思起来。
谁知李泌一笑,道:“这就是了。”
伸手也写了个“瓜”字,拆解道:“瓜者,‘蓏’也,从本源上看,此字上有华盖,下分左右,显见此人必在大夫麾下,且必为亲信。”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讥讽道:“这是废话,我当时是一镇节度使,自然此人必在我麾下,还用你说?”
李泌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且此字以‘艹’为头,显然此人定然出身低微或曾居于草莽绿林,且‘艹’字头可拆为两个‘十’字,说明此人约二十岁时候归于大夫帐下。”
张守珪又是“哼”了一声,神情却似乎缓和了许多。
“看字形,瓜者,藤生而布于地者也。左右两笔象其攀附之藤蔓,中间两笔象其缔结之果实。由此可见,他虽然与您并非亲生父子,但却有父子之名,应是大夫所收的一位义子”,李泌口若悬河,继续说道:“大夫为封疆大吏,‘凡乘舆车,皆羽盖金瓜,黄屋左纛’,而此人定是雄壮威猛,仪容不俗,应是常为大夫执仪仗侍候的武将。”
此时,张守珪只轻轻的“嗯”了一声,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瓜”字,似正若有所思。
李泌也不管他,一指那碟胡瓜,继续说道:“大夫方才提及‘胡瓜’,便是此人渊源,他必是胡人无疑。且‘瓜’若加‘子’而成孤苦的孤字,相此人少年孤贫;加反犬(犭)边则为‘狐’,相此人智计过人,狡猾多疑。如此种种,不知麾下可有这样一人?”
……
“胡人、义子,勇猛,多智,出身草莽而少孤贫,二十岁左右投至军前……”张守珪喃喃念叨着:“又常于我左右侍候,持依仗……是他……!”一张须发赤褐、狮鼻大眼,相貌威猛又有些憨态可掬的面孔浮现在张守珪的面前。
“安禄山!”他失声惊呼。
李泌的拆解犹如暗夜中的雳闪,电光火石间,张守珪厘清了所有的线索。
那年,他未能如愿进入政事堂,遵从李林甫的暗示而急于再建奇功的他,故意派行军司马王悔做为特使入奚族牙帐和亲,暗地里,他却派安禄山率重兵埋伏于平卢城外,以期诱杀奚王李诗或世子李归国。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他不仅可以一举平定奚人叛乱,还或可借奚人之手将与自己貌合神离的王悔清除。不过,由于奚王李诗的意外病重,此计并未完全成功,只诱杀了个奚人左护将琐高,而安禄山贪功冒进,反而还折了不少人马。
他大发雷霆,欲将这个“义子”处斩,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最后打了安禄山四十军棍,上奏天子发落……
从那以后,他觉得安禄山非但没有记恨自己,反而更加小心的侍候他这个“义父”,无论大事小情都会请示商议,谦恭有礼至极,还物色了几位妩媚的胡姬舞娘献上……。
他也曾向安禄山解释当时只是假意为之,以堵众人之口,安禄山却热泪直流地起誓发愿,声称:“儿懂得义父苦心”。
后来,一直觊觎幽州节度使宝座的邬知义攻打老哈岭。张守珪看破了奚人诱敌深入的战术意图,却并未道破。他密令安、史二将等待邬知义部与奚人拼个两败俱伤后,再一举压上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派出与安禄山单线联络的传令官竟在路上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那密令也不翼而飞,致使奚人残军在安史二将主力到达前便已脱离了战场……如今想来,恐怕也是安禄山做了手脚——他手下有一批神出鬼没的捉生将,半路暗杀传令官,再故意将密令被奚人“得去”却也不难。
后来,自己虽也曾起过疑心,但思量再三,认为平卢兵马使邬知义或死或败,都让安禄山有取而代之的机会,谁肯冒如此风险,去做一件对自己无益的事?
如今看来,安禄山根本就看不上那个“平卢兵马使”的位子,他借自己的手铲除了王悔、邬知义二人之后,俨然就成为河北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