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
天色并未亮得匆促,而是一点点,有条不紊亮起来的。昨夜挑开的窗外熹微晨光和幽寒的风一同涌来,贴在赤/裸的臂膀之上,几许沁凉。
王述睡意混沌,眉头皱起,下意识偏过身,把臂弯里圈着的人往怀里更紧密地揽来。
甫一出手,意料之外落了个空。
修长手指探出,摸索了两下,还是空空如也。他猛地睁开眼睛,定睛一看,怀中软玉温香早已不见踪影。
找了一圈,还是没找着……
沉香之榭,水声潺潺。
他衣衫不整,披发赤足站在水榭之内,两目所及,衣冠散乱,酒渍四溢,都是昨夜一塌糊涂的佐证。
昨夜,昨夜……
他伸手捂了捂额。
此刻人去楼空,仿佛在提醒他昨夜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可只有他知道,那些浅叹式的低吟,那样发颤的拥抱,那般抵死的缠绵。他尝过她眼角的泪,亦品过她唇畔的笑,深入骨血的味道,怎么会只是个梦呢?
但人呢?
目光一凝,看见地毯上散放的一条发带,他弯腰拾起,握在掌心揉了一下。
墨蓝的绡带冰凉,原先是她缚在他眼上的,但后来他情之所至,孟浪起来,一把蛮力扯了下来。一夜颠倒混乱,平整的绡带此刻也卷得皱皱巴巴。昨夜有那人依在身畔,热情的吐息,末路般的狂欢,丝毫不觉得这绡带冰凉,此刻孑然一身,握着这绡带,只觉得一股凉意从掌心深入,无遮无挡地淌向了四肢百骸。
任斩进来的时候,余光只一瞥,心内便大吃一惊。跟主子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他这般样子,打小便甚是循礼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衣冠整齐,从不出错,哪里有这种散发乱衣的盛景。
心内默默计较:怎么这个样子,这么多年,终于有不怕死的好色之徒出手了。府上遭贼了,还是遭的cǎi_huā贼?
但王述的话很快打散了他不切实际的猜想。
王述临窗站着,脸色阴沉,气色灰暗,他不是七情上脸,喜怒形于色的人,一向善于收敛心绪,此刻怒意滔天,握着窗棂的手指几乎陷进去,单一句话,咬牙切齿,“找,翻遍平安京,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任斩神色一凛,领命下去。
王述站在窗边,长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黑暗行将褪去,他孤身站在昼与夜的最后交际,握着绡带的手紧了又紧,半晌狠狠一掼,弃之于地。
冰绡轻若无物,触地柔如无声,不起波澜。只有他心内,山海奔涌,愤懑难歇:
这算什么?
既然决定要离开,这一夜颠倒缱绻,刀前蜜糖,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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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过沧海一粟而已。真若有心隐藏,就好比飞鸟投林,细沙入海,她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掘地三尺的过程里,每掘一寸,每听一次回讯,心便再灰上一分。
他头一次,那样痛恨起她的冰雪聪明。要是她糊涂一点,愚笨一点,不会如此骄傲,也不会消失得如此干脆利落,连个首尾也抓不住。
曾攀来找他喝酒,曾攀的祖父跟着王述之祖征战沙场,戎马半生,王述之父早逝,因此王述幼年长于祖父膝下。曾攀的父亲倒长寿,只是曾攀好武不喜文,打小便跟屁虫般腻在他祖父身旁舞刀弄枪,两位老人又是一生挚交,连带着两个孩子也熟了起来,成为了多年好友。
酒过三巡,曾攀忍不住了,用力将酒盏拍在桌上,酒水四溅,“都是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这些日子里大动干戈,巡城司那边无所谓,兄弟我还有点能耐替你扛着。但御史台呢,摭人塬呢,我一个不学无术的武夫都知道,那些人的舌头比一条街的长舌妇加起来都厉害,还他妈是会握笔写字的升级版长舌妇,你这些日子里所作所为都落这些人眼里,该停手了,要不然,你府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收手吧,兄弟……”
王述喝得两眼发红,眸光微散,半晌摇了摇头。
曾攀恨铁不成钢,“我看你是失心疯。”
他没有否认,又喝了一杯,酒过喉口,浸入肝肠,如果这一段执念能像酒意,醉过痛过,大梦一场,酒醒后他一如当初,毫发无损,该有多好。
因为失心,所以疯了。
曾攀拦住他,“得了,少喝点,以前邀你一起喝酒你就板张祭祖似的晚娘脸,现在倒好,自己主动灌上了。”
顿了一顿,他开始随心所欲胡咧咧,“不就是个女人么,你这样的,要挑什么绝色没有?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兄弟我纵横秦楼楚馆这么多年,花巷小曾爷不是白叫的,说啊,喜欢什么样的,甜的娇的弱的柔的?掘地三尺也给你找一个来,调/教好了送你跟前,保证你让东不敢往西,你让捉猫不去递狗,你让生男不会生女。”
“掘地三尺……”王述手撑在额上,眼前恍恍惚惚浮起那人的影子,不甜不柔还带着凶,纵情之时才蓦然展出几分深埋的娇美。
手一松,他的头磕在案沿上,向来端重自持的人第一次失态,醉语喃喃。
掘地三尺,我也只要那一个啊。
曾攀叹息一声,“哎,何苦来哉?情来缘去,随它自在,你幼年好歹也在石楠山呆过一阵,怎么比我还魔障……这么伤筋动骨地找,意义何在?”
王述头抵住小案,许久,才闷闷沉沉说出一句。
“不找,我更不能确定,她是走了,还是……死了……”
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