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乌发垂落,泰半拂入铜盆之中。王述从小被人伺候到大,还从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原本在想象之中也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真正发生在眼前时,却显得再自然不过。
温水淋湿乌发,她的头发长且厚,浓云一般。男人的动作虽然小心翼翼,但到底带出笨拙。好在他虽手脚拙拙,却胜在耐心无限。白皂打湿了,揉出细腻的泡沫,拿清水缓缓洗过两遍,指尖温柔有力地从头皮划过,洗干净了,最后用大巾子裹住,有条不紊地收紧,汲出水分。
巾子遮在额前,她垂着眼睑,卷翘的睫羽上一片蒸腾的水色。
他深吸口气,下定决心,把巾子拿开。感受到她猛然间绷紧的身体,深垂的脑袋,无处不在地传达出抗拒。
“乖。”
王述狠下心,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微微施力,把她的脸向上抬。
与此同时,伤口暴露。
从眉心往上,几乎漫延了大半个曾经光洁如雪的额头,黑色的墨印里血迹未消。金印面积太大了,每一触黑红交加的刺划都触目惊心,烈火似的烧灼他的眼睛,最后这些笔画扭扭歪歪,组成狰狞而醒目的两个大字——
娼生。
掌心猛地一热,王述心里钝痛,刚要挪开自己遮在她眼睛上的手。然而才离了微末的一隙,手背乍然受力,何喜那只比他小多了的手盖了上来,用力地,把他的手重新压盖了回去。
若真的较起劲儿来,她的力气,在他跟前不过是以一篑障江河,但又如何,周身像被施加了一个不可言说的魔咒,王述不敢动了。
屋内一片静谧,二人一站一立,她埋首在他的掌心里,湿热一片。
那是她终于崩溃了的眼泪。
我有千钧之痛,无处归放,寄君一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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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满院中。
熊氏捧着瓜子碟,磕了两下,觉得没滋没味的,放下碟子,心魂不定,“你如今是何打算?慎观府最后一次过堂,现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顿了一下,仿佛心有余悸似的,“打金印?也不知打哪里,我看郎家势大,应该没事的吧。那贺氏一准在唬弄咱们。”
柔娘摸着头上的绷带,静静摸了许久,记忆里何勤的面目已经模糊,当年再如何感动向往的细枝末节,几近二十年富贵生涯过去,早已渐渐想不起来了。
她以为自己还有一分善心,可人越活,心肠是越硬的。真到了两难抉择的地步,按下的第一个选项,永远是自己。
“我撞柱子,不过为了讨得郎家人的同情心软,好歹拖延些时日。”柔娘捏着帕子,灯影里一双眼睛抬起来,带了点狠,“慎堂府最后一次过堂,那贺氏让我说孩子不是我的,我敢说么,我能说么。我到底不是她的亲娘,没有仰俯不愧天地的底气,此话不说,吃苦的是她,此话若说了,万一老底被揭出来,遭罪的就是我了。”
人活到这个分上,没有相敬如宾的夫君,没有膝下承欢的孩子,举凡世间,还有什么,比我一字,更加重要。
她声音沉下来,“娘,你往常外头放利子钱,我自来没过问你,不过应该有些闲余积攒,还有这些年郎府打的例子钱,我这里,钗环头面再凑上一些。”
“咱们得逃,郎府这里,眼看着过不下去了。天涯海角,但凡有钱,哪里不是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