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洒泉院。
男人个高腿长,长腿一迈,跨大门就进了院子。冬日狂风,鼓得檐下风灯幢幢,光影飘摇落在男人脸上。男人抿得死紧的唇上一管笔直的鼻,再上去,一双冷然的眼,比之素日更为凛冽。他从阶下疾步踏来,整张脸一半显露光中,一半深埋影中,阴阳交界,有种异常渗人的阴森。
王述迈过门槛,方垂着头,脸上郁色陡去,声音掐出万分的柔和,“到了。”
这声到了,自然是对着怀里的人说的。丫头拂云,堆石不谋而合对视一眼,伺候了这么久,何曾听过主子拿这声口说话的,素日里不冻死人便是万幸了。打眼一看,他怀里的人被大衣包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头脸,唯露出来一双脚,玲珑小足套着纤细精致的绣鞋,仿佛戏文上打相思卦的样式——是个女子。
俩人急忙跟进去伺候。
抱着爱情是什么感觉?王述之前从不知道,真到了怀里,才发现这点重量虚无缥缈,甚至引得人患得患失。
怀里细巧的一身秀骨,娇弱的一点皮肉,人还是那个人,可是王述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变了。他临赴泰州之前,脉脉拂过她乌发,姑娘微红的脸,明亮的眼波犹在眼际。可是此刻,她披头散发,不愿相对,他多希望她可以在他跟前闹,可以嚎啕大哭,但是她没有。她沉默如厮,惊雷诞于无声,悲痛也如出一辙,没有什么比相对无言,更加令人痛彻心扉的了。
进了屋,绕过山水屏风,王述把人放在榻上。他一向崇尚轻简,屋内雪洞般少有装饰,以前未觉如何,放下人后却觉出一股浓烈的心酸。不该是这样的,她本该笑倚温软闺房之中,绸缎环列,珠玉旁侍,而非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坐在榻上,坐在这个冷清如雪洞一样的屋子里,头深深埋下去,长发覆面,细瘦的双手在膝上绞紧,像打了个从此解不开的死结。
他的身量比起何喜,高大了许多,因此那件外衣罩在她身上,像大氅般绰绰有余地把小姑娘罩住了。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发现,她的坐姿极为生硬,像被人拿铁尺上上下下敲打过每一个环节。两肩板直,双肘在身侧定成一个固定的角度,两腿合碰,从头到脚绷得死紧,好像坐在虚空之中一把无形的椅子上,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椅子?王述瞬间想到慎观府铁椅盘话的传统,心中顿时痛得无以复加。这是慎观府留给她的伤疤,会在以后每个日子里鬼魅似的出没。
他眼角红意未消,打起精神上前去,依旧和声和气地哄她,“我们到家了,先洗澡更衣好不好?”
榻上的姑娘仿佛失语了一样,没有答应,却也没反对。
王述转过脸,对着拂云,堆石吩咐,“伺候姑娘更衣。”
略微一顿,像不放心似的又加一句,“小心伺候。”
拂云堆石不敢怠慢,连忙上来搀人。眼见着何喜没有明显的抗拒,被两个丫头搀着拐进了萃蓝屏风之后,王述站在屋中,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帷幔落下,珠帘晃动,叮铃不绝,半晌,叮铃声歇了,那头渐有水声响起。
王述坐不下,笔直站着。外头寒风呼啸,他的心里也有一场山海呼啸,诸多情绪激荡而过,最后满腔恨意露骨而出。他握着手里的瓷杯,刚要摔到地上去,电光火石间,顾忌到里面的人,又紧紧握住,轻而又轻地放回桌上。
里间水声突然一响,随即丫头声音匆促响起,“姑娘,等等别推。”
话音刚落,咣的一声,水声倏然变大,好像泼了一地。
“怎么了!”王述回过神,皱眉问道。
拂云出来,半幅裙子上都是水,面带惊色禀道:“姑娘不让我们伺候她洗头发。”
王述拳心攥起,沉默良久,方问道:“她穿好衣服了么?”
拂云刚点了点头,就看见自家爷大步踏过来,转过萃蓝屏风,进去了。
一进去,发现泼了一地的水,何喜对着长桌,坐在春凳上,头发依然披着,地上一个铜盆滚落,盆里仅剩的一点儿清水在烛影里晃动。
虽不知她是何来历身份,可既然是王述抱进来的,拂云堆石心里好歹有了点底。并不敢拿自己的私人衣物与她换洗,而是拿了王述未曾穿过的中衣,替她穿上。
男人尺寸的衣服,宽大得很,袖子向上折了几折,才露出细瘦的手腕。似乎是察觉到王述进来,何喜迅速伸手,掩饰一般拉了拉两侧袖口,可再如何掩饰,那两圈淤青早就针似地扎进王述眼中。
他踩过一地狼藉,在她面前蹲下来,滚纹袍角撒在水里也恍然不知。以一个仰望的姿势,目光似乎要穿过浓重的黑发,望到那双曾经嬉笑怒骂神采飞扬的明眸里。男人大手上抬,微凉的长指触上她的手腕,何喜要缩,被他不容抗拒却又温和至极地扣住,“我帮你洗,好不好?”
春凳上的姑娘僵身坐着,摇了摇头。
王述的下一句,却让她摇头的动作彻底顿住,男人的声音沉沉,剥去向来冰冷,暴露出不为人知的迁就,“求你了。”
堆石惊呆了,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从没听他嘴里说出个求字来,惊讶之外好歹还有眼色,重新端了铜盆上水,捧了漱发的白皂清露牛角梳并一块雪白柔软的大巾子,放好后,识趣地退下了。
下手一触,铜盆里的水,温热得恰到好处。
她不再摇头,垂着脑袋,王述手指一挑,脖侧头发向两边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