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棵高大的梨树,他痴痴站在树前,这棵梨树背后,似乎还是她。背靠树干,席地而坐,长裙拖了一地。她喜欢看着梨花飘落的样子。
她说,那是生命最美的一瞬间。
他的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消瘦,梨树可以完全遮挡住他,一点不留。她也似乎从未发现,他总是这样子偷偷瞧着她,哪怕她本来就属于他,只是非要这样子望着,才没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多看一眼。
站了许久,突然,他眼角的那道醒目的疤痕猛地抽搐了一下,刹那间,眼中一道分明的寒芒转瞬即到。
“沈浪!”旁边一个盔甲破烂的士兵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朝他扑过去。
沈浪眼前的梨树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飞速凋落,枯萎,成了一棵扭曲难看的枯木。他被士兵扑倒在地,适才的飞箭也仅仅是从他的左脸颊擦着过去,但只是如此,他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道不算分明的血痕。
“你小子活腻了?在战场上对着一棵枯木发呆?”士兵气急败坏,当下给他了一拳。
沈浪扭头去看,是梨树不错,只是这不是他家乡的那一棵。他竟差点因此丧命。战场上不容多想,沈浪当下爬起来,与士兵背靠背问道:“将军是不是说过,拿下叶城,我们便胜利了?”
“是,只是如你这般发呆,我们胜利之日,我怕是要带着你的骨灰回去见你妻子。”士兵仍然颇有怒气。
“谁带谁的骨灰,尚且不一定!”沈浪长剑一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疯了一般嘶喊着杀入敌人军中去。
士兵略微感到错愕,心里只道这小子未免太拼命,敌我双方的人数差异过大,援军未到,如此拼命,只怕他真的要带着他的骨灰回去了。
战争的时光格外漫长,叶城之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却像一年那么漫长。时值芳春,百花争艳,可鲜血的泼洒让百花只剩下了一种颜色。天空昏暗得吓人,像是随时能坍塌下来一样。
一切都已经结束,虽然尸横遍野,虽然血流成河,可终归是结束了,躲在暗处的百姓也都暂时松了口气,冷艳看着胜利者在清点降兵人数,在收拾阵亡士兵的尸首。
沈浪没有死,他就像很多次修罗场上的结果一样,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只是这一次,他爬出来得比以往早,在别人发现他之前,他就爬了出来,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战场上。
叶城距离他的家乡红村足有两三百里,没人知道身负重伤的他是如何走到的,红村外有一条环村小河。沈浪特意将自己泡在小河里,洗干净了一身的污泥,才满怀欣喜地走向那个熟悉的院落。
后院中,梨树下,她依旧那样,席地而坐,长裙拖了一地。只是她睡着了,以往的长发束成了髻,用玉簪挽了盘在头上。他慢慢地走近,只见她薄唇轻启,气息均匀,脸颊微红。
沈浪的内心全是满足,在她旁边坐下,略微犹豫了一下,让长剑靠在自己身上。他左手扶着剑,伸出右手,想为她撩一撩被风吹乱的鬓角,手指刚到她眼前,半空中飘飘落落地下来几片白色花瓣。
她也微微张开了眼睛,见到眼前的人,她平添了几分笑容。只是瞥见他眼角的伤痕,有些心口疼。
“这是怎么弄的?”她轻轻抚摸着那道疤,柔声问。
“不想失去能看到你的眼睛。”他轻声回答。
她噗嗤一笑,只是伸手在他变得粗糙的脸颊上慢慢地划过。多少个修罗战场,他一介书生,不惜一切活下来,坚持到今天。便是为了这一幕,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幕,他的心里就觉得足够了。
“你的长剑到底是沾了血。”她的眼神落到他怀里的剑,记得他说过,这把剑是为了气节,并非厮杀。可征战四起,他也没能逃脱被抓去上战场的命运。
他没说话,气节比起她来,不值一提。他还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当年那一走,便是十年。这些年来,她是怎么过的?可曾像他那般日日夜夜思念着她?
只是未及开口,背后清晰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娘子,我回来了,是否有饭?我饿极了。”
她急忙缩回了手,冲他尴尬一笑,起身回道:“莫急,我来了。”
沈浪垂下头颅,那些飘落的花瓣一点一点铺盖在她原本坐的位置。
“你且在此安坐,我去去便来。”临走前,她回头这么嘱咐了一句。
沈浪只是点了点头,还是那样的风,还是那样的树,树上还是那样飘落着花瓣。只是他觉得,这里,不再属于他。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战争没有就此结束,叶城之战只是另一个战乱的开始。还是那颗枯了的梨树,还是飞箭,从他的心房准确洞穿了过去。
他跪在地上,眼神从未离开枯树,心脏开始失去跳动的旋律,他微微一笑,道:“真是遗憾,你没有花瓣呢。”
风吹花絮起,长裙徐徐动。她手里捧着他最爱的花茶,愣愣地站在梨树下,是幻觉吗?她今天似乎看到他回来了,还是,那个讨厌的家伙一句玩笑让他生气走了?
“你会回来的,对吗?”她尽量保持着微笑,可是摸到那道伤疤,那种触感,似乎不是假的。
砰,她手里的茶杯落在地上,碎成了别样的花瓣。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没动过。
枯木前,士兵趴在地上,懊恼地垂着地面,一遍又一遍地大喊:“为何你要发呆?我的兄弟,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