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万里说:“人都是吃土长大的。我娘说我小时候吃炕墙土,把炕墙抠了好几个坑。沙洲会爬的时候也抠炕墙,手指捏着土渣往嘴里送,一直到一岁半才不吃土。”
田大山嘲讽道:“怪不得你们北方人都长得高大威猛,原来是吃土长大的。我们南方没有土炕,吃不到炕墙土,不也活得好好的?”
沙万里并不在意:“我们吃到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换句话说,还不就是吃土?”
同是农民出身却话不投机,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田大山显得极为失落和不耐烦:“你是沙洲的父亲,怎么安排是你的权利,我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恰好沙洲走了进来,他抓住沙洲没好气地问:“你是跟你爸种地还是继续跟着我干?”
沙万里也紧跟了一句:“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沙洲还不知道这是为他争吵,依着自己的本意说:“书本扔了很长时间了,跟着田叔干也挺好的。”
自己中途退学,田小霞也跟着离开校门,在县城的一家超市打工。如果自己在这边重返校门,让她怎么办?
田大山如释重负,双手一摊地对沙万里说:“你看看,这可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
石秀秀端着两盘菜放到桌子上,让沙洲去拿酒,背着田大山朝沙万里直眨眼睛。沙万里看明白了,这是提醒自己考虑考虑田大山的另一重特殊身份。
为了顾及儿子的感受,他息事宁人地说:“那就尊重孩子自己的主张。”
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倒还投缘。趁着沙洲去厨房帮忙身边没人,田大山比较客观地,把石秀秀母子俩在田家坳的生活状况告诉了沙万里,最后强调了一句:“这是个特殊情况,你不能怨恨石秀秀,把责任推到她一人身上。”
沙万里沉寂了很长时间,之后平静地说:“我谁都不恨。”
田大山端起酒杯跟沙万里一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咱哥俩对脾气,儿女们的事我不干涉。”
田大山走后,有民工陆续地进来吃饭。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渣,破旧的衣服上沾满灰浆和尘土,吃的也极为简单,不过一饭一菜,顶多加一瓶啤酒。
沙万里谦和地端菜倒水,招待这些跟自己同根不同命的老少爷们,偶尔讲个笑话逗大家开怀一笑。
石秀秀和沙洲在厨房里忙活,沙万里厚实的笑声话语,让母子俩感到无比的踏实安宁。
忙到晚上八点多钟,吃饭的人渐渐地稀少,沙万里对沙洲说:“我先回去烧炕,你跟你妈忙完了回家去。”
沙万里背起石秀秀的帆布旅行袋,走出小吃部,顺着院墙往家走。星空清冷而遥远,一排排路灯,像田埂边单行种植的稀疏的红高粱,界限分明地把城市分割出不同形状的田快。
灯光明亮繁杂的,如同一片片正在开花拔节的芝麻地,灯光稀少的,则像只有几处窝棚的荒山秃岭。
自家的小院和葡萄园,是身处群山之中的一小块平地,寂静的似乎能听到埋在土里的葡萄藤,伸展藤条的咯吱咯吱声。
暖风在暗夜里无声地流动,空气中飘忽着枯草败叶混合着泥土腐烂后微臭而香的温和气息,混杂着一丝丝河水的清凉腥气。
沙万里深吸了几口气,品尝着阳光泥土和水共同酿造出的微妙味道,五脏六腑为之清澈透亮。他进家把帆布旅行袋放在炕上,添了半锅水蹲在灶前烧火,葡萄藤燃烧后强劲的火苗,迅速地升高了屋里的温度。
沙洲走进家,为难地对沙万里说:“我妈不肯来。”
沙万里兑好了两盆热水,洗了一盘苹果,打开电视对沙洲说:“你先洗洗头烫烫脚,我去叫你妈。”
沙万里回到小吃部。石秀秀正在收拾桌子,她知道沙万里的来意,低着头说:“我不去。”
沙万里微笑着伸出手,半途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那颗小脑袋瓜上,轻轻地揉了揉,手感有些陌生僵硬。
这一揉可把石秀秀的眼泪揉出来了,成串地溅落在桌面上。头顶上的那只大手让她颤抖不已,她多想趴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宣泄积郁在胸的想念和悔恨。
可那宽阔温暖的怀抱,已不再属于她,她只能狠狠地擦拭着桌子。
沙万里心里一酸,多少复杂的情感齐涌心头,夺下她手中抹布说:“不管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抓住她的手,不容分说地拉回家,就像当年拉着她的手走进沙里屯那样,走进家门才松开手,让她没有丝毫抗拒的余地。
当着儿子的面,沙万里端来洗头水,让石秀秀洗去头上的油烟味;端来洗脚水,让石秀秀泡脚解乏;倒水递毛巾,劝到炕上坐下递上苹果,拿出两床被褥放到炕头焐热。
忙完了这些,找出当年从沙里屯带走的老相框,指着相片告诉沙洲,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是你周岁时的全家福。
沙洲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不把爷爷奶奶领来?”
他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爷爷和奶奶还在沙里屯。
沙万里看了石秀秀一眼,见她睁大了眼睛也在期待着,只好说出实情:“你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埋在沙里屯。”
“娘啊!”石秀秀叫喊了一声,背过身去朝向窗户,双手捂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