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晌午,若昭穿戴齐整,起坐在破旧但洁净的案几边,由薛涛和老仆妇郭媪陪着,接受郑先生诊脉。
郑注,郑先生,跨进屋中时,若昭抬起双目朝他瞧去,不由微微一怔。
当自己小产时,郑先生在屋外劝解,无论嗓音口吻还是言辞分寸,听来都颇为老道沉稳,不料今乍观之下,竟是和弟弟宋若清差不多的二十左右年岁。
不过,眼前这位郑先生,远不及若清面容英俊,而是生得小眼塌鼻,尖嘴猴腮,说其貌不扬,都口下留了。
但若昭除了惊讶郑先生的年轻外,对他的外貌浑不介意。她心中只有真挚的感激,感激他妙手,全心地救治、调理自己这萍水相逢的病人,更感激他仁心,超度了自己可怜的孩儿。
郑注作揖行礼后,摆上脉枕,在上头铺好丝帛盖巾,请若昭伸出手来。若昭见那脉枕,并非寻常的三彩色,而是洁白如雪,泛着淡淡一层柔和的银晕,教人瞧着心平气顺。
“郑先生,这脉枕,可是邢窑白瓷?”
郑注颔首“正是。听口音,夫人也是来自河北?”
“本妇未出阁时,家在潞州。”
郑注“唔”了一声,继续专心诊脉。
这些时,一些产后体征方面的讯息,郭媪已通传给郑注,免去了郎中当面询问妇人的尴尬。此际又有女眷陪伴左右,郑、宋二人倒也松泛自然。
结束号脉后,郑注神释然,温言道“夫人放心,您虽头胎不幸早产,但乃因胎叶受外力重创之故,并非母元不固导致胎漏。夫人年华正盛,好好将养,再得麟儿不是什么难事。”
若昭欠致意。郑注虽容颜丑陋,但言辞一如当那般斯文有礼,分寸恰当,所携医具又雅洁精致,令若昭颇有好感。
短暂的沉默后,若昭鼓起勇气开口道“郑先生,小儿得先生超度后,不知墓冢在何处,待过几可以走动了,本妇想去看看。”
郑注道看了看窗外,诚然道“夫人脉已沉稳,现下即可由某家引路,去看看小郎君安歇之处。”
他说得这样爽快,倒令在场的三位妇人皆是一愣。
郑注瞧着她们,解释道“某是医家,病患的请求,某既不会刻意逢迎,亦不必执意反对,而是一切以病患安危为重。那夫人正值临盆,若郑某与郭媪让夫人见了小公子的模样,只怕夫人伤恸攻心,万一产后血崩,莫说郑某,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而今,不必诊脉,仅以气色观之,也可知夫人心已静,某怎会对夫人的母子伦常之请予以拒绝?寻常医家都论妇人产后坐褥须满一月,某是道医,讲求顺天从人,夫人既然体已好转,外头又暖无风,医家何必还囿于纸上医理。夫人稍加收拾,便可随郑某去令郎墓前。”
若昭闻言,又感激又欣喜,于是穿上郭媪从行囊中寻出的风袍,在困于陋室半月后,第一次走出屋门,来到鸟语花香的光里。一宠到底世子妃
她不曾见过已长眠地下的这个小生命的面貌,她的哀痛便仿佛没了载体,不能够具体而绵长。这对于不幸的年轻母亲来讲,实在是堪称救赦。
一旁的薛涛,体会不到这份复杂的心思,只恐若昭悲伤又起、无法自已,忙防患于未然地上前扶助她。
若昭反过来对她报以宽慰的浅笑,继而遥望几眼远方蜿蜒的渭水,转头向郑注致谢“先生寻得这个所在,真是费心了。”
郑注俯,将这无字孤坟上边的草叶抚得顺溜了些,方直起背来,也望着辽阔天地的景象,淡淡道“夫人自潞州来,应知河北仍是道教兴盛所在,不似长安以西、洛阳以南,已是佛家与摩尼等教的天下。”
若昭道“家父的主公乃泽潞节帅李公抱真,李节度近年来确是一心向道,军镇事务之外,常服丹药。”
郑注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旋即恢复了平和之态。
“夫人,多少权尊贵胄,入我黄老门中,只为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实则并未参透道家对于生死的态度。《道德经》有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生死轮回,那是佛门之语,亦可一观。不过,我们道家,生与死,此岸与彼岸之间,并无那承载了许多苦难哀痛的经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死生本是一体,”
若昭静静地听着。儒、释、道三家,若以受父亲的影响来看,若昭至多算得与积极入世、君君臣臣的儒家沾一点边。甚至,因了李抱真服食丹药有入迷迹象而父亲常常直言相谏,若昭对于道教很有些抵触之意。
不料今这道医郑注,侃侃而谈之语,竟教经历丧子之痛的若昭豁然开朗。
大约为了主动安抚若昭的绪,郑注话音刚落,薛涛便柔声道“我明白了,其实小郎君仍在仙道的天地中,只是不能依偎于夫人畔而已。”
若昭却淡然道“洪度此言,仍是执着于探寻生死之别。而本妇听郑先生的开解,无论生死,都是安善,既悦生,毋恶死,顺然待之就好,纵有隐痛,也不可使灵府受其控制,而失于人智。”
郑注浅浅一笑,面上显现出由衷赞赏的潇洒之气,一时间那丑陋的五官仿佛也顺眼了许多。
兴元元年这个仲的晴,郑注的一席谈,不仅令痛失子的年轻母亲,真正有了精神上的好转,并且给这个听者带来了对于道家潇洒无为的观念的认知。
这种认知自这起,在若昭的头脑中萌芽、生长。她原本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