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应许了李泌的计划,叮嘱他回宅稍作准备,三日后诏授其为陕虢观察使和水陆运使之际,就可启程赴陕州。
李泌回到宅中,吩咐世仆收拾行囊。几个老仆得知主人要去的地方,皆是又惊又怕。
“阿郎,可要去畿县将夫人和大郎请回来?”为首的老仆小心翼翼地问,嗓音都似有些发颤。
李泌知道家奴们因何担心。
何止圣上,何止朝廷,天下黎民百姓也苦藩镇久矣。
经历过噩梦的人,十年怕井绳。而颜真卿死于淮西李希烈之手、孔巢父死于河中李怀光之手的消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叹,李泌的家仆,自然也忧急如焚。
李泌静心思量,实在也不能轻言,自己此去定能安然无恙。他叹口气,向众仆道:“我自有把握,你们休去吓着夫人,让她安心在大郎那里含饴弄孙,就是你们做仆人的本份。”
众仆纷纷唱喏。
李泌略有沉吟,又道:“去长兴坊皇甫宅送个帖子,就说老夫明日有事拜访。”
这些日子,长兴坊的皇甫宅中,上上下下地也忙碌起来。
将要迎来新生儿的喜悦,在任何人家,又往往是掺入了紧张不安的,何况若昭此前有过惨痛的经历。
儿子戍边在外,京中又没几门女眷亲戚,一直来喜欢喋喋不休好为人师的珩母王氏,似乎也因为神思惴惴,而变得寡言起来。
好在郡夫人这样的外命妇临盆,宫中可以委派掖庭宫官户婢出身、专事嫔妃接生的女医前来。太子妃萧氏已事先遣了信任的女医上门探望,多少教婆媳二人心定些许。
李泌到访,以长辈的身份,将一个螭纹黄金刀鞘首帽,和一方凤池砚台,赠给将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儿。
珩母王氏应酬道:“李公,尚不知是小郎君,还是女娃娃呢。这刀鞘首帽……”
李公缓缓道:“这是当年,彦明的曾祖皇甫公,出征河西前,赠与我的。陕虢乍生事端,我过得几日便要衔旨东行,去陕州。吾等向道之人,本不愿妄测日后情形,唯安时处顺而已。只是,彦明乃老夫真心惦念的古人后辈,老夫正月里与他长谈甚深,却未记起这件旧物。此番东行前,老夫还是将它送来,以免再往后就寻不得机会了……”
珩母王氏听了,竟似浑无体会到李泌言辞中的伤感之意,而是心头欢喜:吾儿果真天资秀颖,在泾州时候,姚令言对他就比对亲儿子还好,到了京城后,李泌竟也如此赏识他、关照他,这般恐怕有去无回的出使之前,也要想到来给吾家送贺喜新丁诞辰之礼。
王氏于是笑道:“既是如此有渊源之物,阿昭,那你还是生个小郎君吧,也教这皇甫家的玄孙,将来用上祖辈的金镶刀鞘!”
若昭无言以对。
同时,听闻这位老臣竟是要去叛镇宣慰,若昭的面上,又多了一层忧色。
她蹙眉凝思,斟酌着探寻口吻,向李泌道:“李公,平时问道固然不错,但非常之时还须问谋。上兵伐谋,攻心为要。达奚抱晖既然仍向朝廷请授旌节,而不是直接兴兵反唐,就表明,李怀光的说客,并未将他真的说动到朔方军一边。愚妇以为,这达奚或许正在焦躁观望朝廷的意思,而李怀光若一心要得陕州重镇,必也加紧笼络,甚至,说不定会派手下裨将率军以合兵之名渡过渭水,要入陕虢。”
李泌频频点头:“正因为陕州之乱尚有可挽回的余地,老夫才劝圣主,先不出兵讨逆,且为了不激怒达奚抱晖,朝廷授我转运使和暂领观察使而已。”
若昭“哦”一声,面色缓和了些,复又道:“李公,方今情形,贵在速决。去岁,朝廷对朔方军粮赐不均的诉苦含混处之、拖延不决,终酿大患。如今陕虢之乱,耽搁一日,只怕达奚抱晖就会倾向朔方军三分,愚妇之见,李公既有圣命在身,不妨让陕虢在长安的进奏院,即刻以快马速报陕州,就说李公前往陕虢赈灾,与达奚商议调粮事宜,同时也有黜陟权责,是否授达奚将军节度使之职,且看达奚将军的表现。”
若昭提到进奏院,倒是让李泌顿受启发。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机构,负责传送朝廷与藩镇间的公务消息。
大部分进奏院中的吏员,因常居京中,家小却在藩镇,故而绝不希望藩镇与朝廷发生对峙甚至决裂的情形。况且这些吏员多为读书人,在长安颇受京都文士风气的熏染,君君臣臣的念头还算牢固,当年泾原进奏院的进奏官周轶,虽被要挟附逆,最终仍反正朝廷、于白华殿上殉身于臣子之义,便是明证。
李泌决定今日就去崇仁坊的陕虢进奏院。自己须等诏书下来后才能乘着车驾东行,而陕虢进奏院的快马,今日天黑前就可以出城往陕州去了。
他起身,向珩母与若昭告辞。
珩母在一边晾了半天插不上话,此刻忙殷殷道:“吾等祝李公此番旗开得胜,不战而屈其兵,回京后,必荣登宰相之位。”
……
十日后,只带着一个家奴随行的李泌,来到了与陕州城近在咫尺的曲沃县。
一路上,他想着若昭所说的上兵伐谋、攻心为要八个字,渐渐有了些更为细致的筹划。
李泌并没有急着往陕州城内去,而是直接持诏叫来了曲沃县令。
曲沃县令,有着如今帝国八成以上藩镇县令的苦处――要营田,要交租,要抓蝗虫,要防着逃户,要对付饥民,更要受朝廷和藩镇节帅的夹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