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盛怒之下,诅咒她长不大,这事儿真是越想越觉得惭愧。
当时怎么会那么刻毒呢?有生以来,即便是面对最厌恶的人,都不曾那么失态过,居然会对一个孩子出言不逊。
真是见鬼了!
但是,事后想来,固然自己当时是气坏了。可试问她的言行,又岂是正常的?
正常的钟四郎,喜怒不形于色。天上掉石头砸断了脚背都不带痛哭流涕的。可为什么那天却说了他恁多坏话、怪话?
用朱诚的话说:简直就是恩将仇报。
不对,四郎才不是这种人呢。没有谁比她更会精打细算了。不赊不欠、不亲不疏、不冷不热,难得糊涂又大智若愚。她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举动,都不是随意的。
她那是给他找出气口呢。一向爱惜羽毛的她,破例扮演了一回恶人,让他那些有来由、没来由的积怨隐怒,一股脑儿地发作出来。
听听她跟阮氏说的话吧: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行于声。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一个解音识曲的人,怎会不懂得气息升降出入?
而他,直至走出蝠园大门,一路上经过清风花雨的洗涤、点拨,方才幡然顿悟到她的良苦用心。
活命之恩无以为报,临走之前,她替他做了一回牺牲,差点担上一个被误解的恶名。
是了,这才是她。必要时刻,义无反顾,甚至不惜拼上性命。
从心而行,最自我的她,同样也最无私;最谨慎的她,也一样地最桀骜。
就如她的年龄之与她的见识,她的绿鬓红颜之与她的老气横秋。不相容相矛盾的两个面,同时在她身上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
与她相处,不仅仅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更能对人生人世产生更深沉辽远的感慨与思忖。
醒悟的那一刻,他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茫然无所适从地枯坐了良久、良久。
想过跟她致歉,都决心低下头颅放下王世子的尊严和身份了,可是,却不能确定她是否会承认自己的付出。
她爱面子,也爱惜别人的脸面。
就如同她教给阮氏的:彼此相爱相依,靠的不是亏欠或怜悯,而是因为缺了一方,另一方就不再完整。彼此的缺点,由彼此弥补;彼此的隐秘,只能由彼此来分解。
骄傲的、清醒的、不肯也不必依附于对方生存的情感,是世间最优雅美好的,也是她所期望的吧?
一念至此的他,莫名地感到很失落,有些自惭形秽,还有一点不肯认命的期待。
那个堪与她结为鸾俦的人,当真存在吗?会在哪儿、在几时出现?
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梅花三弄,宛转不定的不仅仅是对她的歉意,也有他乱花飘零无处着落的离愁别绪……
她不会听不懂的。对于礼乐,她懂的不会比儒生们少,也不会比个中高手的阮氏少。
乐者,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她的聪慧,就如阮氏的错觉那般,似乎有点近乎玄奥了。她的心眼,似乎比筛子还要细密。
这不由得让他质疑起方才所见到的一幕:彼时,给阮氏洗脑成功正要告辞离开的她,曾经状甚无意地浏览过四周。
而彼时,他恰好就隐藏在她们的身旁,跟她们中间只隔了一道绿篱。
距离如此之近,使得他能够将她跟阮氏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一个不拉。
他以为自己够隐蔽了,可是,她有意无意投过来的那记似笑非笑,是几个意思?
看见他了吗?故意说给他听的吗?
真有这么贼吗?
朱昭葵暗中摇头,觉得自己若是再这么纠结下去,很快就会未老先衰白了少年头。
“天凉,回屋去吧。”
回去研究怎么生孩子吧。
阮氏点点头,驯顺地依偎着他,慢慢走出绿篱围绕着的小园。
两名小婢躬身相迎。
朱昭葵忽然顿下了脚步。
他现在所站立的位置,正是他刚才的藏身处。伸出手去,穿过绿篱,就能够取走另一端石桌上的物品。
东南风暖,徐徐穿过绿篱。
他忽然低头叫了声“绵绵”。
阮氏不解地仰望他。
“刚刚爷吓着你没有?”
阮氏微微一愣,很快就回过意来:“开头还真是吓了一跳呢。”
朱昭葵打心底叹了口气,至此,对那个孩子的机警佩服得无言以对。
她既嗅得出阮氏的薰香,又岂会对他身上的香气陌生?处在下风处的她,大概从他一出现,就已经察觉到了。
亏他还自以为得计呢,不知不觉中,又给扳倒了一回。
这种心情,实在谈不上愉悦。
“爷怎么了?不舒服吗?”阮氏瞧着他突如其来的阴郁,惴惴不安。
“这大太阳刺得人头疼眼花。”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台阶,“回屋去,跟爷生儿子去!”
“嗯……”
这是好事儿啊,怎么听上去气鼓鼓的?
“还是说先生个闺女?爷倒是觉得,你要是能生个龙凤胎出来,倒省了不少事儿呢。”
“这……”
确实是好事儿、也省事儿,可哪有这么容易!爷怎么一下子变得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