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洗了脸、擦干手,侧里若萤递过来一盒香脂。
静言不禁心中一暖:这还是他专门给她做的呢。
若萤手脚利索地掇起脸盆,拉开房门,“哗”地泼在阶下的水槽里。回身从洗手架下端拉出一个木盆,道:“趁着热水现成,顺便把脚也泡一泡吧。”
说着,已经往脚盆里添了热水,又从一旁拖出个小板凳,递给静言。
“每次用完,我都让用胰子里外洗过了,很干净,滑溜溜地。”
“嗯。”
静言忍不住微笑了。
这一点他很信任她,知道不是个邋遢的。就赶街上的人所说的,三房干净得连个虱子都没有。
热流自脚底迅速流窜至四肢百骸。一路上的困顿和疲乏,随之化为乌有。
“回头让无患拿些艾草来泡脚吧。”静言道。
若萤摇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估计拿来也没耐心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出不来疗效,白瞎了东西。”
“你懒得弄,让腊月几个帮你记着就是了。那东西坚持用,初始没什么感觉,到老就显出好处来了。师父那里还有不少存了七年的‘黄金艾’,赶今年三伏天,家里不拘是谁,凡有冬天容易复发,又久治不愈的病症,贴一贴、灸一灸,倒胜过吃药呢。”
“黄金艾?那东西可值钱呢。光那个费时费力呢。他肯舍得?”若萤眼睛里似乎有通宝在发光了。
“终归不是给外人用。师父没那么小气的。”
“他对你倒是好得很。平时从他衣服上捉个虱子吃,他都要跟我抢条腿。难不成是故意的?故意装穷,生怕人家跟他借钱似的。”
静言笑弯了眼睛:“还不是在逗你。他那个人,平时对人,都是一本正经的,只有跟熟悉的人,才会那个样子。”
“他也算是个怪人了。凭他的条件,又不是不好,为什么不成家呢?不可能一直东奔西走吧?将来莫不是打算让你给他送终吧?”
一丝苦涩笼上静言的眉宇。
他想起了师父时常对他说的话:言儿,几时你成家了,师父也就了了一桩心事了。只要你好好地,将来到了下头,师父也就好跟你爹交待了。
“师父他还放不下那件事呢……”
世人皆知静言之父是因公殉职,事实则是:在与黄柏生去往救灾现场的路上,为拯救黄柏生,不慎被一条毒蛇咬伤,不治而亡。
黄柏生感念同仁义举,就此立下誓言,要代为照顾寡母幼子。从此,便视静言为己出,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力传授给静言。
就这样,一年年地蹉跎了容颜、错过了姻缘。随着自己的老父老娘相继故去,而今的黄师父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静言擦了脚,穿上棉袜,套上鞋子。起身开门,倒掉脏水,用胰子沿着脚盆擦了一遍,倒入一点热水,冲洗干净了,这才放回到架子上。
因没有听见动静,回头看时,只见若萤正定定地瞅着炉子出神。
也不知道方才的谈话中,有哪一句戳中了她的心思。
他并不知道,此刻若萤所想的正是关于他的事。
静言要成亲呢。
打算几岁上成亲呢?
对象可是已经有了眉目了?
成亲后,就不会再往下边跑了吧?
到那时,想要再见,可就麻烦了呢。
敲门声打断了没来由的怅惘。
无患送进来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静言赠送的新年礼物:六条香墨、六枝小号湖笔、两扎裁剪整齐的字帖,并一个方形铸铁盒子。
那铁盒类似小号的马槽,四足为托,周身錾刻有“闻鸡起舞”“凿壁偷光”“小儿辩日”“洗墨池”的图案。
盒子上端有窄细的一圈都是镂空的卷草纹。其上用以封口的,是一方砚台。与盒子之间以滑道相接。
拉出砚台,下面为空槽,可置炭火,可保严冬濡墨,防止笔墨冻结。
原来,这是一方暖砚。
也只有静言,才有这份细心。
若萤欢喜不尽,把玩再三。
直到静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用那么多声”时,她才恍然察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道了无数声谢谢。
她即刻就要试用。从炉子里夹取了几小块炭,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水,取了一支新笔,展开一张新纸。
这边,静言捉袖研墨,看她在灯下细细地端详着彤管,又在面颊上轻轻扫了扫。
想必那茸茸软软的感觉很好,她的眉眼里全都是暖意。
随后,她在青石水盂里洗开毫毛,顿了水,蘸墨、舔笔,略作沉吟,恰似云烟出岫,恬淡舒闲,很快就写成了半首诗:
生还今日事
间道暂时人。
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悸动,静言心神一颤,一下子捉住了她握笔的手。
当此时,他满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一语成谶。
这是极为不祥的感觉,像是一块石头突然落在了冰面上,砸起千万冰屑,如芒刺一般穿透温暖的身体。
不由得不战栗、惊恐。
想起素日里,没少听人闲话,包括师父,都曾说过:钟四郎少年老成、非同寻常,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谨防天不与寿。
这种话,听得多了,就算再怎么不信,也终究会在心底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
他怕这枚种子发芽,害怕喜欢的人被从身边夺走。
身为医者,他见过太多的别离悲哀。大限跟前,不是一把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