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有下人开始拿庶出的老三老四大做文章了。
“爷从小就一根筋。说好听的,那叫耿直。说难听的,那就是傻。你看他那样子,很机灵吧?上树跳井斗鸡走马,不用人教,天生就会。跟谁都说得上话儿,跟谁都能作朋友,也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可就一点:不会看人脸色。自己没坏心,也觉得人家都是好人……”
若萤默然了:父亲这个脾气,只能跟君子交往。若是和小人混在一起,只怕要给欺负死。
“四叔是个厚道的。”没坏心,也就是嘴头子不大好。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肚子里没墨水呢。
“那是因为四老爷打小就跟你爹混在一起,所以才没有变坏。”说起从前,香蒲嘴角噙着一丝恨意,“在这个家里,嫡庶可是分得比泾渭还清楚。大冬天里,嫡子一天能分五斤炭,一冬能二千斤煤,可庶子最多只有一半。就这么着,黑心的下人还要从中短斤缺两。为了能熬过漫长的冬天,你爹和四老爷就经常在一起,这样能节省出一些花销来不是……”
老三的生母薛姨娘和老四的生母徐姨娘,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本来是同病相怜、互依互靠,不料却成了小人口中的“拉帮结群”“意图不轨”。
而一旦有类似的传闻出现,作为正室的老太太崔氏,就会传来两位姨娘训话。
徐姨娘嘴快,开始只管抢话,想要撇清是非。结果因为答得太干脆流畅,反倒给人怀疑是早有预谋。后来学乖了一点,不怎么吭声了,又以“一反常态”“心中有鬼”被质疑、责斥。
终归是承认也好,不认也罢,都是过错。
因为比徐姨娘年长一点,薛姨娘便会主动揽下所有的不是,洗清了徐姨娘母子,自己则经常地被罚跪在正房门前,受到上上下下的嘲笑和轻贱。
“就没见爷那么傻的,人说是薛姨娘犯了错,他就信以为真,连句体贴的话都没有。从小到大一直这个样儿,不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的心,就跟没长对位置似的。还不如四老爷呢,起码还会躲躲闪闪地哭两声,好歹也算是替薛姨娘抱了个不平……”
香蒲从大襟上拉过手帕,擦了擦眼睛。
“那个时候,就算爹有那个心,怕也没什么用吧。”
香蒲怔了一下:“那倒是!四老爷有一次就在这个事儿上吃了亏。我记得正是三伏天,薛姨娘跪在太阳底下,四老爷怕她中暑,就拧了湿手巾给她擦汗。后头,大老爷和二老爷就把四老爷堵在了胡同里,逼他做选择,是要跟他们一伙,还是跟三老爷一伙。因为四老爷回答的慢了,头上就挨了好几巴掌。许是给吓着了,回去足足病了七八天……”
寒冬腊月里,因为分发的煤块不够用,钟家的规矩,又不许主子有那下等人的举动,老三只好在后院的荒地树立林拾掇柴火。
那个时候,包括西湾的一部分、包括三房原址上的马棚,都还在。本来是一处荒草丛生、人迹罕至的所在,却给了薛姨娘母子雪中送炭般的温暖,让娘儿俩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漫长的严冬。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知道,做姨娘是很惨的。别人家不清楚,但是,钟家的姨娘确实没什么好。两位姨娘还都生了儿子呢,又如何?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生了儿子,还不定落个什么下场呢。”
若萤笑了笑,道:“生了儿子,下场也未见得有多好。光是怄气,也能怄死人。照我说,这姨娘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得的。若没有大器量、大忍耐、大坚强,根本瞧不见儿女们长大,更别说颐养天年了。”
香蒲揉面的动作倏地停顿下来,抬头愣愣地瞅着若萤。
若萤自顾道:“我娘的脾气不大好,为了面子好看,有时候,对外人比对自己身边的人还好。这些年她也过得不怎么舒坦,想必没少拿你撒气。多亏你心大,没给她撂挑子改弦更张。我经常在想,要是没有你,她就是天天泡在药水里,也化不开心里的那些烦闷。”
香蒲忽然就落了泪,紧跟着就是号啕大哭。边哭边摇头,边摇头边断断续续:“没有,我不委屈……姐姐的心,我很清楚……”
许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体贴的话,跟她道声谢、跟她道歉。从没有人能如此真切而温柔地触摸到她的内心深处,给予她最温暖的肯定与接受。
就冲着二姑娘这席话,以往再多不忿、不甘,就此烟消云散。今后再多委屈、再多辛苦,也都会变得很值得。
“姑娘……这么多年,只姑娘懂我……”
够了,足够了,还要奢望多少呢?爷爱着,主母护着,少主人体谅着,儿女们看着,在这个家里,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意义、有价值、有未来。做人一世,活到这一步,算是很圆满了吧?
都说人比人,气死人。她这种,也能气死不少人吧?
若萤没再吱声,一直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幽幽道:“虽说我对吃的不讲究,可是,你那手擤了鼻涕又去揉面,真的好么。”
香蒲愣怔了一下,噗地笑了。待要抓手帕子揉眼睛,触手尽是湿湿的,竟无一处干爽地儿。
正翘着手不知怎么好的时候,对面飞来一方手绢。
“这要是给我娘瞧见了,又该骂你了。”
香蒲不服气道:“我才不像爷那么笨呢,当面找挨骂。”
若萤嗤笑道:“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用攀谁。”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