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三步。
身后,杜先生终于开腔了,十分地不死心:“那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要让她占了我的地盘?钟四郎,你成天净干这些差鬼役神的事儿。你就不嫌累得慌?”
如果累了,何妨说给他听听,让他帮忙分担一些“秘密”?
只是他的如意算盘在若萤面前就每一次打响过:“先生已近花甲,正该颐养天年,哪敢劳烦你老人家操心。”
“穷当益坚,老当益壮,这是大丈夫的本分。”杜先生瞪眼鼓腮抗辩道。
“大丈夫?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请恕在下眼拙,实在没看出来。”
若萤嘴上说得客气,但神情之中颇多讥诮。
杜先生抿着嘴唇,半个身子都从椅子里探出来:“用之则在青云之上,抗之则在九泉之下。钟四郎,你能不这么势利不?”
“人生不如意事常ba九,先生看开点吧。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语声稀微,人影已没入红墙外头。
杜先生盯着那人影消失的位置,久久不动。
偏就不顺他的心,是吧?
什么山野自在,逍遥快活?
什么俗事无累、俗情不碍?
这世上哪有什么称心如意?
假小子睁眼说瞎话呢,明知他不是那么好糊弄,偏要故意这么说,一门心思想逼他“坦白从宽”吗?
要是他真的坦白了,她能承受得住那份冲击吗?
曾经的他,是那样的风光无限,她能想象到吗?
不过,再风光,终究也抵不上皇家贵胄的垂青惠泽吧?连那样的恩宠都不甚在意的钟四郎,当真会把春风得意时的他当回事吗?
那丫头的心有多大,也许,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吧?
杜先生捋着胡须,慢慢靠回到椅子里。眼睛依然眯着,可是嘴角却已然有了一丝深奥的笑意。
溪回松风长,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
丝丝缕缕的药香,给这片岑寂的山野平添了几许亲切的烟火气。
玉兰正蹲在屋西的菜园头上埋药渣。完了,起身,在土丘上重重地跺了两脚,高高的土丘立马就变成了一个浅坑。
看见若萤走过来,也不吭声,拎着黑乎乎的药罐子进屋去了。
若萤立在老杏树下,看了半天的干杏子。一个一个,跟吊死鬼似的,经过一秋的晾晒,没有遭到飞鸟啄食的,最后会给摘下来当成茶点,有嚼头不说,还非常的酸甜可口。
玉兰站在门口,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我明天就摘下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现在的高玉兰已经能够很好地通过若萤的一些细微的表情或动作,领会到她的意思。
她人虽然长的粗鲁,但是心思却在某些方面,格外的敏感。
这一点,跟腊月有几分相似,都是些肯用心的。
若萤这才慢慢踱进草屋里。
玉兰跟在身后,替她打起东间的门帘子。
有细弱的冷风渗入,勾起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有气无力地。
“红蓝。”
若萤沉声唤道。
声音不是很冷,但也没多少热乎气:“你今天感觉怎样?”
炕上的女人白着一张脸,分明还很年轻,披拂在枕畔的头发却已经黑白参半。
泛黄的素绢棉被密密地遮住了她的双肩,被子底下的身体几无起伏,让人疑心那不是一具活物。
听到呼唤,她无所动容,形若槁木。
若萤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已重复过多次的话,听上去没滋没味地。
身后的玉兰面现不忿。
她心里很清楚,四郎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啰嗦的。所以,聪明的话,就该见好就收,别去挑战她的底线。
“我知道你没睡。”玉兰瓮声瓮气道。
若萤抬手阻止了她的不满。
“红蓝,你的双胞胎妹妹胭脂,已经不在了。你可以很难过,也可以去跟钟家人理论,索取一笔钱财将来好养老。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要死要活,你自己作主。你若是选择一家子泉下团聚,我自然不会拦着,也不会坐视不理,让你曝尸荒野。我不会可怜你,所以,你也不必谢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到底,我并不亏什么。”
病人仍旧没有反应,像是睡着了一般。
说完,若萤探手在被褥下摸了一下,转身离开房间。
边走边嘱咐玉兰:“锅头别断了火。不要冻着她。就算什么都吃不下,也要保证喝上一碗小米稀饭。早晚记得给她洗牙,那些药吃多了,会伤害牙齿。能走得动,尽量在门前走一走,晒晒太阳。勤给她擦身。——那窗子今天开过没有?”
玉兰闷声道:“开过了。一早就开了半个时辰。”
“天冷了,开窗的时间可以稍微延后些,等太阳升起来了,稍稍暖和些再开。被褥勤晾晒,不要拿棍子拍打,把里子面子全都拍坏了。”
“好。”
“炕洞冒烟不?”
玉兰摇摇头:“上次你说了,我就和黄泥堵上了。”
“她现下病着,身子虚得很。别让烟火熏坏了眼睛和喉咙。”
“好。”玉兰点点头,踌躇了一下,“她这个样子,会不会想不开呢?”
若萤木然道:“都不是三岁孩子,哪里还用人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