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重走那条印满了脚印的小路,能勾起方以北的一丝丝回忆的话。
来到那条河流岸边,他的心里,如月亮牵引潮汐一般,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拉扯出惊涛骇浪。
再次站在这里,和排山倒海侵蚀而来的往事对应起来的,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的河面。
平静得可怕。让他不得不背过身去,无法直视。
就在过去了很久的夏天,河水能淹没河堤上的那块大石,涨潮时风一吹,岸边的人还会被打湿了鞋边。
而在这个季节,水位颤抖着身子向下降去,luo lu出河堤上的沙石杂乱、沟壑纵横,像揭开一道道深藏多年的疤痕。
那块被吞没多年的大石,终于重见天日。
咬紧牙关,方以北做足了心理准备,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懦弱狼狈。转身,猛地睁开眼睛,触及河面上飘摇的水雾,眼珠像是被扎了一针,刺痛,渐渐模糊。
叶麦。就是在这条河流里,远离这个世界的。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就不免悲从中来。
两道冰凉的液体从脸颊旁划过,从眼角到脚尖,那是一整颗心脏下坠的距离。无数画面在朦胧烟雾间循环播放,填满脑海。
夕阳、微风、河岸、笑容、苹果、影子。
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有那么喜欢苏禾吗?自己喜欢的究竟是苏禾,还是不复存在的叶麦转移的意象体。不得而知。
恍然之间,方以北从潜意识里扒出了一个片段来。雾蓝色的围巾,好像叶麦的某一个生日,他就买过给她当作礼物。
想到这里,四个月时间堆砌出来的全新的自己,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扑通扑通。滴答滴答。
心脏跳动?泪滴掉落?还是叶麦从高高的岸边跌落河里的声音?
一点点放大,回响,钻入耳膜。终究还是要去面对的。
抬起手背抹干眼角,调转脚步,向西。
方以北想加快脚步,但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还要沉重,他不得不在路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想象从前的叶麦,是否曾在这里驻足、奔走。
来到那几道台阶前,他停住脚步叹息片刻,才一步步踏进那间住着叶麦的屋子。门虚掩着,轻轻敲了一下就吱嘎一声,自己打开了。
环顾四壁,几件简陋的家具还是当时的摆设,只是左边发黄墙壁的中央,有一个相框大小的白影,沾着一层浅浅的灰尘。
方以北知道,那儿以前挂着的是,叶麦的一张没有笑容的黑白照片。
他轻声喊了几下,没有听见叶麦奶奶的回答。跨过门槛,掀开里屋的那层白布,视线昏暗的屋子里映出两点闪动的光照,他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两根点燃的蜡烛。
接着烛光,方以北看见,两支蜡烛中间,摆着一尊小小的金色佛像。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跪在佛像前的叶麦奶奶有所察觉,颤颤巍巍地回头,看见方以北时眼睛亮了一下。
她双手合十举到头顶,嘴里呢喃着俯下身拜了三拜,这才按住膝盖要站起身来。方以北见状,连忙拉住叶麦奶奶的手臂,把她扶到门外。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方以北凑到叶麦奶奶的耳边,特意提高了些音量,语气亲切。
老人家开心极了,笑得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声音中倒比以前多了几分精气神儿:“记得记得,你是麦子以前的同学吧,是叫什么来着,我想想……”
“奶奶,我叫方以北。”
叶麦奶奶一拍脑门,紧紧捧住方以北的手,恍然大悟:“对对对,记起来了,瞧我这记性,放假回家过年了呀?”
“是啊,昨天刚到,也没什么事,我就想说过来看看你,也看看……”话到嘴边,他还是没有勇气在老人家面前提及叶麦这个名字。
“孩子,你有心了……”
聊了没多会儿,叶麦奶奶把方以北拉进家里,按坐在板凳上,张罗着就要燃起炉灶,说什么都要留他吃一顿饭。
“奶奶,我就不吃饭了,这样多麻烦您啊。”
“不麻烦,吃了再走吧,就当是替麦子陪奶奶吃一顿饭……”微微发颤的嗓音,传入方以北的耳中,让他不禁鼻头一酸,他这才意识到,自从叶麦出事以后,奶奶应该都是一个人吃饭了。
望了望叶麦奶奶满头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瘦小的佝偻身躯,方以北扭过头去眨巴着眼睛,抑制住心底的酸楚,撸起袖子走上前去:“也好,那我来帮您洗菜……”
手腕间,还戴着当初叶麦送给他的那条手链,从来就没有摘下过。
两个菜,一锅汤,素的。
围在火炉两边,方以北夹起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咀嚼咽下,满足地对叶麦奶奶赞叹道:“奶奶,您手艺真好,好吃!”
“呀,这算不上好吃,最近奶奶都吃素的,你只有将就一下了。”
“为什么都吃素的呢?”
“戒荤,佛祖吃啥咱就吃啥。”说这话时,方以北清楚地看见,叶麦奶奶棕色的眼珠微微闪烁,不再浑浊。
他不知该如何应答,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饭前,有些不解地嘀咕了一句:“怎么信起佛来了……”
“求个心安,也为那边的麦子,祈祈福……”
奶奶听去了,咬着筷子神情一下子变得恍惚,眼眸中满是回忆。
“得到佛祖的教化了,我才知道,以前我那样对那孩子,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所以现在我每天燃香祷告,用这把老骨头,能赎多少罪就赎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