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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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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四川自流井
进了民国,父亲高兴的时候却是更少了。不时有骑马坐轿的人上门拜访,请父亲出来做官。贵客走后,下人们总会交头接耳地议论父亲是否会出山。饭桌上,孃孃也会旁敲侧击地试探父亲的口风。
若是孃孃只说上一两句,父亲便会不冷不热地说这些不是女人该议论的事情。若是她鼓起胆量再多说几句,父亲便会重重地撂下筷子,责问她是否又受了人蛊惑。
下人、亲戚乃至自贡其他的盐商也是觉着父亲虽未必能算上民国元勋,但总是保路时的中坚,又坐了总督的大牢,那至少也算是革命的功臣。与父亲一同坐牢的罗纶做了四川军政府的军事参议院院长,后又进京任国会议员。张澜民国伊始授川北宣慰使,后也进京为国会议员。相比之下,父亲只盘桓于山野之间,怡情以书画便有些曲高和寡了。
可没过几年,还是这些下人、亲戚和同业却开始说父亲有先见之明了。几位进京的川籍元勋因为和袁世凯不和,不久便或在京归入报界,或回川开办学堂。可父亲却也没因着有先见之明而自喜,反倒更是郁郁寡欢了。
这时我家门前坐轿、骑马的队伍绝迹了,换的是父亲派出滑竿接来的依然是前清装束的几位老先生。老先生们其实在清季也未得着什么显赫的功名,否则此时怕是也难得安于寂寞地做遗老。父亲请他们来,或在我家后庭中吟诗饮酒,或在书斋中挥毫泼墨,间或也会指点我些诗词和书法。
国学之外,我的西学自然也是没断。除开洋学堂中的课程,我更是得着白牧师的倾心调教。自从辛亥年前回到美国,白牧师便一直和我书信联系。
我十二岁那年,他寄来了gah的《新代数学派》和《平面几何》两本习题集。此后经年,他便让我每月一次地把我的演算发信给他,而他也不厌其烦地批改后发还给我。我那时觉着自己何其幸运,能够在众多少年中独享着白牧师的教诲。
除开白牧师的指点,与伊莎白的通信,在我是另开眼界。我们好似是对方的眼睛,彼此相伴,携手去探寻各自陌生的世界。
我的眼睛看到了自流井周边苍绿旖旎的山水,高耸的天车,拖着巨大辘轳的牛队,流淌着的棕黄卤水和燃烧的熊熊火焰。这些我都会去细细地看,细细地想,然后用在学堂里新学到的英文词汇和稚嫩的语法拼出一幅幅指尖的图画。
伊莎白的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心的世界。这里有我不曾读过的书,还有对信仰纯情的爱。她问我能否用盲文给我写信。这样我读起来可能会费些气力,可对她,信便能写得更长。如我愿意,她会请白牧师帮我做一张翻译的表格,列出六个盲文点的组合与字母的对应。
费些气力对我并非难处,能让远在天边的伊莎白更轻松地写信却也是一种快乐。几个月后我接到了伊莎白发来的第一封盲文信。
那信有四五页,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淡黄色厚实的纸上鼓起一个个浑圆、饱满的点字。我拿着这些纸页,换着不同的角度,观察着点字的变化。虽还没有学会,我却愿意用自己的手在鼓起的点字上轻轻地、缓缓地摸过去,感受那指尖下的触感。
白牧师帮我写下了盲文与字母之间的对照,左上第一点是“a”,左上加左中是“b”,左上加右上是“c”,如此下去,二十六个字母便都能跃然纸上。
对照着这表格,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伊莎白的来信抄在纸上。先是左上、右上和右中,这是一个“d”,然后左上和右中,这是一个“e”,单独一个左上是“a”,最后是左边三个点加上一个右中,便是一个“r”,如此,我抄写的纸上便有了一个单词:“dear”。
如此这样抄了下去,字母组成单词,然后再串成句子和段落。这信我不知读了多少遍,时至今日还能大体记得。
“亲爱的乔治:
非常感激你同意读我的盲文信。我知道这并非易事,我自己在初学盲文时也是困苦重重。纸上凸起的点字那么使人茫然,我不止一次地脾气失控,把书摔在地上。哎,如今承认这些幼稚的烦躁让我确是无地自容。有幸于母亲的呵护和伯金斯盲校
恩师的教育,往日的黑暗渐渐地变成了点点闪亮的星光。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我虽然失明,可上帝却没有吝啬知识和文字的恩典,而你我仍然可以从天涯两端以鸿雁传书。
我想我也应该感谢你信中精心的描述。它们惟妙传神,读信时,我觉着自己仍然能够看到那些奇幻的景象在我眼前曼舞。虽然没有以前那般多彩灵动,但还是在那里,明暗对比间的形状,似是唾手可得。我看不到其间的细节,只有轮廓,就如剪影一般。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应该说是一个隐忧,你不会觉得我缺少勇气吧?我担心自己已经在失去那些色彩和影像的记忆。它们虽然曾经深深刻入心中,可如今却已在褪去,而且如果同学们所说的不错,将来我会失去更多。
我怕有一天,所有那些奇妙的色彩,红、蓝、黄、紫都将混入没有生气的黑暗。我多希望能够恳求它们留步几许,即便只是在心中能继续享用它们的美丽。可是,我知道要来的总是会来,而我则该学会用别的方式去感知和欢庆上帝造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