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我这番大悖性格的话,内森伸出手,有力地握着我:“舅舅,那就说定了。”握手间,他微微一笑,探过头来,低声道:“舅舅,咱们来点酒吗?”
我会心地点头,便言道要去找德诚来备酒。
内森狡黠地笑笑,从皮夹克的内兜里摸出了一只扁扁的锡壶,得意地左右晃了晃:“我这儿有,咱们本地的老窖。”
他让我喝了第一口,然后自己一仰头,咽下了一大口。灯下,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色。想起他第一次尝这自贡老窖,已是五年以前,也是这冬月时分。
如今,灯下看去,他面庞上也已透出岁月的纹路。二十**岁,却已是韶华不为少年留。
“内森,近来身体如何?”
他并未马上作答,拇指和食指捏着酒壶,放在唇边,轻轻地划过:“怎么说呢。比我担心的要好,比我希望的要差。”
“老方丈怎么说?”
内森嘴角翘起,苦笑道:“老方丈每句话都是禅理,说来说去反正就是那么句话,药石毕竟不是神灵。最近这几个月,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把手平放在胸骨的下端,慢慢地往下移,比划着说道:“从这儿往下,感觉差不多都恢复了,也能使上劲了。”
到了肚脐,他的手停住片刻:“再往下,到大腿,有点感觉,可还是没劲儿,再往下就都不是自己的了。”
“别急,方丈说过,要随缘。有时候缘也是要慢慢来的。”
内森扬起头,又喝了一大口酒,摇了摇头:“都一年了,前几个月还有些进展,那感觉,就像腿被压麻了,然后慢慢醒过来似的。从肚脐往下,全是小针扎似的,那也真是难受,不过至少难受过后,感觉能醒过来一点儿。”
“可是这半年,到了大腿,就不再往下走了。老方丈都已经换了几次药,还亲自给我扎过针,再也没进展了。”
内森见我想说些宽慰他的话,便挥挥手,把酒壶又递回给我:“舅舅,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明白了。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也该知足了,不是吗?至少自己能拄着拐走。”
说话间,内森又从夹克里摸出了一包烟,啪地按在桌上:“既然犯规,咱们就犯得彻底点儿。楚娇不让我抽,说是乡下那些抽土烟的老公公,到了四五十岁都是成天弯着腰咳个不停,我要是也那样了怕是都没劲儿咳。”
他从烟盒里晃出两根烟,一支给我,一支自顾自地借着洋油灯点着了。
“舅舅,聊点别的吧,”内森说道,“我出来时让楚娇先睡了,咱们聊多久都没事儿。”
言语间,洋油灯周边橙黄色柔光所至,已被缠绵的烟圈笼了起来,我觉着心也随着那淡蓝色的烟雾静了下来。
“诗词最近看得怎么样?”
“我正在看辛弃疾。”
“啊,我最喜欢的!咱们这是不是也能算上醉里挑灯看剑?”
“舅舅,你为什么最喜欢辛弃疾?”
我扬起头,幽幽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幼安的词,工于格律,精于用典,又富于真情,我自认为是两宋间之登峰造极。你呢,内森?”
“我觉得他很神秘。”
“神秘?怕是从未有人如此说过辛幼安。”
“书上说他二十一二岁便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队伍,从山东一直打回南边,一个人闯进金国人的营寨,取了人头,奔驰几千里,真是个大英雄。”
我点点头道:“幼安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也只有这样才能写出如此的千古绝唱。”
“我总在想,他二十几岁便如此英雄,可后面四十年是怎么过的,带不了兵,杀不了敌,就那么待着,熬着,就像个半废了的人。”
内森的烟,吸得深而快,此时已是一根抽完,又点上了第二支。
“舅舅,你说他是怎么活着的?我敢说就那么活着需要的勇气,说不定比闯入敌人的营里还要大。”
我手中的烟,此时也已快燃到尽头,长长的烟灰似是再也抵挡不住重力,悄然落下。手指间已是感到热量的袭来,可人却仿佛被内森的话锁在了那里。
我轻叹一声:“辛幼安一辈子想着打回山东,收复中原,但终究过不了淮河,只能西北望长安。这晚境自是凄凉。宋室南渡,苦苦地撑了一百多年,终究逃不掉覆亡。但愿我们今日不要重蹈覆辙。”
“不会的,舅舅。你记着圣经里的话,‘你们是大地的盐’?”
“你们是大地的盐,”我喃喃道,“你们是世界的光。”
“我觉着,辛幼安那词,就象是盐似的,永远也不会没了咸味。”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还翻出了父亲珍藏的明版稼轩长短句,借着酒力,一同吟唱。不知过了多久,门扉轻轻开启,却是楚娇进来了。
默然一刻,我们三人似是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思。
“舅舅,改日再看剑吧,”内森笑着说道。
他伸出手,楚娇没有说话,只是也伸出手,扶他起来。内森一手借着楚娇的力,一手撑着书桌,猛地一悠,便站了起来,可还未等他扣紧支架,便似全身被击中了一般,一阵抽搐,趴在了楚娇身上。
内森脸色变得惨白,呼吸粗重,头上也渗出了汗。楚娇轻声问道:“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