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院已经是下半夜,浅草阁睡得安稳。踩过木板的吱呀声轻轻掠过,只有屋檐上的燕子巢探出警惕的目光,护紧了怀里的幼鸟。
绣丽打了个哈欠,想着舒娴这时候怕是已经歇下了,她把精心呵护的灯笼放在床头,等明天再送过去。
轻轻吹了两口气,小白兔就变成了小黑兔,梅花灯也开成了夜里花。绣丽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却没有马上入睡。
她侧过头看向东边的窗户,清朗的月光洒下,一张空空的床榻不染纤尘。十三岁算成人了,按丽娘的吩咐,绣丽不能再跟弄儿同居一屋。
绣丽还记得是五岁那年,北方闹饥荒,逃难而来的弄儿被遗弃在庆丽楼偏门。母亲好心收养了弄儿,也算有了半个儿子,和绣丽养在一处。从那时起,绣丽就再没有一个人睡过。
明明是分塌而眠,只有无声的呼吸作伴,可是真的无声了,却令她坐卧难安。好吧,多卧一会儿就安了,绣丽的眼皮开始打架,呼吸渐渐均匀。
站在门外的少年独自聆听着月光和墙角,知道她睡着了,转身离开。
……
舒娴没有舞蹈底子,身子又弱,学不了歌舞,而且她从前在深闺教养,礼乐谈吐自然是极好,无需再调教。所以丽娘便安排她住进前院二楼的一间小偏房,亲自教舒娴琴艺。
只是前院二楼住的都是红牌的姑娘,舒娴还没开脸,也不愿和她们打交道,因此房门紧闭,不和左右往来。只有绣丽偶尔溜进来和她喝茶说话。
就如今天,绣丽特意起了个早,带着“回礼”溜进了前院,来到舒娴房门口。
舒娴一打开门,绣丽就把灯笼塞到了她的怀里,小声说道:“我和弄儿昨天去逛庙会了。这是特意带给你的礼物,咱们一人一只。”
把尚未调教好的姑娘拿出来是怠慢客人的意思,所以没开脸的小妓跑到前院来是大忌。要是被丽娘抓到了,等着绣丽的肯定是一顿鞭子。
没功夫多聊几句求表扬,绣丽扬起一个“不用谢快夸我”的笑容,然后就转身跑了。
舒娴看着怀里红彤彤的梅花灯,心里暖暖的,她轻轻把门关上,抱着灯笼来到了对着后院的雕花窗前。
不一会儿,提着粉色舞裙的绣丽就跑回了后院,一转身就看到了站在二楼窗前的舒娴。绣丽双手高举兔儿灯摇了摇,舒娴也提起梅花灯遥相呼应,两人对视了一眼,笑得欢畅。
自从进了庆丽楼,舒娴就一直被关在这间雅致舒适的房里,每天对着凤尾梧桐琴练习乐曲。她不哭不闹,不悲不喜,把逆来顺受四个字演绎出了识时务之俊杰的味道。
想看落难小姐贞烈戏的人纷纷失了望,呸了一声不知羞耻,回头对着自己的恩客百般迎奉。声怕将来舒娴开了脸,成了气候抢她们的客人。
舒娴之所以保持这样的态度,是因为这样的态度最让丽娘放心。她并不在意看笑话的人如不如意。真正出乎她意料的,是眼光独特,从她的举止中看出了淡定从容之意而愈发喜欢她的绣丽。
绣丽看似行事大大咧咧,其实观察极为敏锐,见微知著,极能体察人的心思。然而绣丽实则真的大大咧咧,而且非常自信。
很多事情和感情绣丽一眼就能看出来,却不愿多想,也不愿利用,完全凭着自己的直觉行事,怀着异乎寻常的自信心耍小聪明,偏又带着耿直和莫名其妙的正义,所以言行举止总是让人觉得缺心眼。
好吧,绣丽确实是缺心眼……
但舒娴就是喜欢绣丽的缺心眼,其实她更愿意把绣丽的个性,称作无邪。这份无邪舒娴只感受过一次,没有任何算计,单纯来自欣赏的喜欢,让舒娴似曾相识而又珍惜备至。
绣丽,是舒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说来讽刺,清白高贵的时候,舒娴没有朋友,她甚至不被允许迈出家门。生在世家豪族里,舒娴有的,是高深莫测的长辈,虚伪骄傲的兄弟,矜持疏远的姐妹,和一群明哲保身、各为其主的家仆。
反而是为奴卖身,沦落风尘之后,舒娴才第一次踏出了家门,交了朋友。
说是沦落风尘,其实不过是书里的说法。落在了实处,对于舒娴而言不过换了个鸟笼孤芳自赏,甚至精致的程度都没有相差多少,只是名声的好听与否。
高门深宅和风月红尘之间的广阔天地,小时候听祖父讲述的那些江湖风雨,舒娴其实从来没有踏足过。她从前甚至怀疑京都之外的世界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者,真假永远与她无关。
舒娴的人生里唯有一个人是带着真正的光明洒落的,没有家规高悬的不得已,没有心口不一的假好意,他是一切秩序之外的良辰美景。感谢上天,她甚至幸运地与他有家族首肯的婚约。
那时候舒娴觉得,世界的真假于她而言没关系了。公主尚需为了家国和亲,她一个庶女,从小却比嫡女更得家族器重,将来还会嫁给青梅竹马的心仪之人。金丝雀做到她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哀怨的呢?
直到风雪烈焰的那一天,皇权摧毁了千年世家。
她待嫁的羞怯欢喜,变成了家破人亡的远遁千里,几百条人命和复兴家族的重担全落在了一只金丝雀的肩膀上。快要崩溃的时候,舒娴甚至觉得,父亲他们是不是傻了,难道要指望离了家族无依无靠的我吗?
冷静过后,弹起了往日喜欢的琴曲,旋律里浮现曾经,舒娴恍然明白了:为什么祖父当年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