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道:“难怪贤昆仲与杜公情谊如此之深。”
斋戒三日,今晚沐浴,明日便可以行冠礼了。
房中浴桶里已备好热水,澡豆与干净衣衫俱备,我缓缓脱去衣物,将自己浸入热水中。腾腾的热气不住上冲,早将水汽蒙上四周铜镜。
我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便见无数水流水珠滑下胸膛,融入浴桶水中。
我看着自己脸颊轮廓在水面微微荡漾,忽地想起了那天在水仙池中看到的两个倒影。言眺越发古怪,时不时便戴上我的面具,让我总看见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我明知如此不妥,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禁绝此事。内心之中,我却隐约明白自己分明渴望见到另一个自己。
不该如此沉迷。那本是言眺,不是我自己,何况我年已及冠,该娶亲了。
要和另一人朝夕相处同床共寝,甚至……一念及此,我忽觉丹田之下一阵紧缩。
几粒细微尘埃自高处飘落我眼前,我在心中冷笑一声,掬起一捧水,向梁上挥出,一团灰影借势往后翻出,随即悠落而下,及地之时忽又轻轻往上一纵,如倦极的飞鸟自枝上摔落之后,急又振翅飞起一般。
好轻功。恐怕更在谢无常之上。
仿佛一团尘埃聚拢成一个人形,面前之人色如尘土,眉目模糊:“我无意杀你,你也知道我杀不了你。”
“你不是来杀我的,难道还是来投奔我的?”我仍半躺在浴桶之中,一动未动。刺客我已见过不少,眼前之人确实并无杀气,但突破数道防卫,躲在这里半天,若不是为了刺杀,恐怕身负的要任比杀我更重。
“我自然也不是来投奔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好心?”我不禁笑了。
灰衣人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卷纸,“明日是林盟主冠礼,小人奉朱公之命,特向林盟主奉上贺礼,庆贺林盟主成人。”
他踏上几步,走到我面前,将纸卷缓缓展开。我摒住呼吸,全神戒备,向纸卷看去。纸上并无mí_yào,几乎每个字的边缘微微泛黄,这张纸已有年头。一望之下,这字体竟是前朝名动天下的鹤头书,奢帝萧望的成名字体。
眼前这张纸,竟是萧望亲笔所书。
再看纸上详细,竟是叫一个名为“素声”的女子好生抚养两人的私生之女疏离。
又是疏离,又是私生女!
想不到这朱袭竟是如此地不死心!眼见积艳山上毫无动静,竟又想到找人来伪造奢帝书信。
我向灰衣人讽刺道:“你家主公不知我略通书法么?即便是这奢帝独有的求贤字体,我也只需练上两个月便能与真迹有九成九像,何况世间远胜于我的书法高手大有其人,我如何能相信这确是奢帝亲笔信?”
灰衣人眉眼不动地淡淡一笑,道:“正因林盟主是书法名家,朱公才断送小人来送此信给林盟主,相信此信是真是假,旁人看不出,林盟主定然看得出来。”
他转身将书信放在桌案上,向我一颌首道:“信函既已送到,小人这便告辞了。”
他明知我不可能起身追赶,竟是打开了房门,如出去游花园般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门外随即响起叫喝呼哨声,急促脚步声,兵刃出鞘声,锣响警报声与暗器破空之声。
郭灵气急败坏冲入房内道:“郎君,那刺客……”
我摇一摇头,示意他出去将门关上。
我慢慢洗完澡,从澡桶起身,以布巾揩干身上水,穿戴整齐,拿起桌案上的书信展开,再看一遍。
“鸣驺入谷,鹤书赴陇。”
单看字体,确确实实是奢帝闻名天下的鹤头书。只是这专为求贤所用的字体,此处却偏偏用来讨论与大臣之妻的私生之女,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笔法,更不太像是伪造。
我仔细回忆在教我书法的三位先生处所看到过的奢帝真迹,越回想便越是觉得同出一人,不类伪造。
莫非这果然是奢帝的亲笔信?
莫非萧疏离果然是奢帝的私生女?
她因是女子,不便出面,因此与表兄言眺勾结,先令言眺占据副盟主之位,他日时机成熟再将我除去,随后言眺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南剑之盟?
且不论亚父是我认的亚父,张远是我亲拜的大将军,单我亲部龙骧军便有三万人。我若一旦暴亡,他们又怎会毫无怀疑,听令于言眺萧疏离?
不,言眺虽怕我误会,不敢触碰金弦弓,萧疏离却是毫不忌讳地用过金弦弓。她若果真是奢帝之女,因不敢持有金弦弓而找我当个傀儡,又岂敢用金弦弓来射杀方远华?
那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更何况泽兰城里她几乎陪我饿死。
这书信必定是朱袭派人所伪造,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继续行那离间之计,好让南剑之盟起内讧四分五裂,他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我忽地想起耿无思,他如今依赖言眺的解药而活,我若有不测,言眺是否会以解药操控住耿无思与张远对抗?
一时间心里反反复复,我难以决断。
注:“鸣驺入谷,鹤书赴陇。”引自梁孔稚圭《北山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