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苍首座缓缓坐进温泉,如同落星沼的鳄鱼滑入沼泽。
几次不经意地将目光从凤章君那厚实强健的胸肌上滑过,练朱弦最后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轻声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有点多。”
果然,凤章君并没有彻底坦率的意思,只低低地反问了一句:“很奇怪么。”
“不奇怪,可也不一般。”练朱弦继续试探:“我猜,它们背后一定有些特别的故事。”
凤章君凝视着他:“你想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练朱弦点头。
他原以为,接下去凤章君多多少少会提到一些有关自身的过往。却没料到,男人缓缓靠在岩石上,摇了摇头:“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
“……”
虽然对于自己依然未受信任而感到淡淡的失落,但练朱弦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在听。”
未语先叹,凤章君靠在池畔的岩石上,将目光放向远方。
“碧蓉的母亲,也正是我的亲妹妹,比我小了整整三岁。小时候宫里常有人说,我们兄妹长得很像。小妹也总是喜欢粘着我,我们感情很好。”
不知怎的,练朱弦的脑海里自动带入了叶蓁蓁的小脸。
凤章君与妹妹关系融洽,倒也怪不得刚才看见那几个小姑娘的时候,凤章君会如此积极地想要去保护她们。
只听凤章君道:“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年,大焱朝中动荡。父皇被人施以巫蛊之术,母妃与二弟遭奸人构陷被打入冷宫鞠域。小妹在逃亡途中与护卫失散,从此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后我回归宫廷,委托法宗四方寻找,这才将小妹从乡野之中寻找回来。然而此时,她……竟已有孕在身。”
“……!”练朱弦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立刻在心中默算——当年凤章君七岁,妹妹只得四岁。期间十年未见,重逢之时小妹便应当是十三四岁,尚且未到及笄之年。
只听那凤章君长叹一声:“事后查知,小妹流落民间之后,遭人辗转贩卖进入深山,被一户地主充作待年媳。这家人让她为奴为婢,日夜苛待。当法宗之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唯有肚子却大得惊人……简直就像乱葬岗里的饿鬼。”
即便是寻常人家之女,尚且能够承欢膝下、被视若掌上明珠;可如今,堂堂大焱皇室的玉叶金枝、凤子龙孙,却入泥沼之地、虎狼之口,被摧残得不成人形,如何不叫人扼腕痛心?!
即便是练朱弦这个旁观者,也不免感到气血翻涌。
然而凤章君的声音却是冷静的。恰是这份冷静,愈发衬托出了往事的阴寒刺骨。
“……法宗上门迎接小妹之时,那户人家虽然不知小妹身份,可见法宗抬来了软轿,竟想要攀亲沾故,以小妹婆家自居。”
说到这里,凤章君稍作停顿,素来平淡无波的脸庞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狠戾。
“我命人杀光了那家所有的成年人,以及辗转贩卖小妹的人贩。然后夷平了京师人市,将那些人头,挂满了城门。”
“……”练朱弦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说全无讶异,显然并不可能——毕竟这些天来,陪伴在练朱弦身旁的那个凤章君始终是平静而沉稳的,何曾展露过如此激烈负面的情绪。
然而设身处地去思索,倘若相同的遭遇发生在自己身上,练朱弦很难说自己不会采取同样、甚或更加残忍的手段去对付夺走至亲的恶徒。
就好像当年那些将他们拐去南诏的人贩,他们的白骨至今仍旧堆在破庙的后院里,风干腐朽,练朱弦从未对它们感到过丝毫的悲悯。
此时此刻,若是练朱弦心有不忍,那也只是不忍看见凤章君的双手,因为别人的罪恶而染上血污。
思及至此,他想开口宽慰些什么,却发现凤章君脸上的阴鸷消失了,转变成为另一种显而易见的无奈。
“可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他沉沉地叹出一口气:“因为实在太过瘦弱,甚至还来不及调养,小妹便难产而去,只留下一个女婴,正是碧蓉。父皇虽然对我兄妹二人心存愧疚,可在他看来,小妹的遭遇终究是桩丑事……他便将女婴过继给长公主抚养,但我不同意。”
说到这里,凤章君重新抬头看向练朱弦,目光已然黯淡下来。
“我的小妹,在长达十年的苦难折磨后,在一个雨夜被草草埋葬。至死都没等到宗正寺恢复她的身份与名号。而她唯一的女儿,又要承欢他人膝下,并且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生母所曾经历的苦难……这是何其残忍且不公之事!”
“受害之人非但得不到慰藉与补偿,反倒要因为蒙受的苦难而失去一切,这算什么道理?!”练朱弦完全能够理解凤章君的感受,更因此而生出一阵钦佩。
当全世界都有意无意选择淡忘的时候,独自守护着关于一段痛苦的记忆——这是一件多么孤独而又高尚的事。
可他旋即意识到,事情似乎与现状有些出入。
“但是碧蓉郡主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舅舅。”他问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亲口告诉她的。”
凤章君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或许该被称作苦笑的表情:“碧蓉四岁那年,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说出了她的身世。碧蓉当时就嚎啕大哭,说不相信自己不是长公主的亲生骨肉。”
说到这里,他朝着练朱弦看过来:“你说我做得对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