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城西,云山书院。
书院隐在樊川北面的云山中。山以云名云即山,书院在云山中,就叫云山书院。
云山七十三峰中,书院四家,只有这家书院能以云山为名。因为它是甲姓世家京兆韦氏的族学书院,也是大唐十大书院之一。书院的步云亭中,书院的山长,韦氏家主韦苍正在接待一位重要客人。
能被韦苍亲自接待的,不是文坛士林的宗师,就必定是同等级的人物。
但今日她接待的,是一位小辈,也是一位忘年之交。
在亭外煮茶的侍婢已经悄悄抬头觑了这位至元道师好几次——声名如雷,被民间立生祠的人物,真的好年轻啊。能让年轻侍婢偷着瞧了又瞧的,除了声名人物,就得是俊俏郎君,要不也得是热门话题人物——大唐首位和离的世子夫人,还是甲姓之首的兰陵萧氏,这消息得多劲爆,当年传开时跌碎了多少人的眼珠子啊!即使那事已经过去几年,侍婢们看见当事者,在钦仰的声名卓著时也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段热议的“彪悍和离”。
亭中的人并未在意侍婢的偷觑,身穿一领天青色的道袍如雪色染青,衬出她清静冷冽的气质,却并不让人感到孤傲,有一种宁静悠远的气度,仿佛“身在南山”的清静悠然。
韦苍一见就笑着赞她,“三年不见,小友是得了陶先生的真意了。”
这位家主与沈清猗神交、书信已交,却还是第二次见到沈清猗,上一次是她来长安为齐王治病,这次再见,便觉她精神气度又有不同,令人想起游走世间,也是声名卓著的道门前辈——孙先生之师陶先生,那种“结庐在人境,悠然见南山”的忘我超俗之境。
“清猗见过云舟世伯。”沈清猗右手立什,向她行了一礼。
韦苍抬手受她一礼,让她坐下,微笑道:“至元心境上又有进益,莫怪取字南山。比起上次见你,仿佛少了心中的束缚和隐忍的重负,精神更加敞阔、自在了。”
沈清猗不由感叹她的观察细致入微:她一向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没想到上次和云舟先生只见一面就被她看出心中的隐忍沉负。微笑回道:“不敢和师祖相比。清猗只是畅了心怀得了所求,心中隐忍痛苦已去,便得了清静之味,心无碍,便自在。距离师祖忘我的境界还差得远。”
畅了心怀得了所求?
韦苍眼中有讶色,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暗笑一声,裴文通的用心怕是要落空了。
她今日见沈清猗,是故友相叙,也有为裴昶相托之意。
今年二月时,沈纶一一回绝了几个世家的提亲,说沈清猗正一门心思修炼丹道,无心婚约。一些世家退了去,裴昶却不死心,认为自家嫡孙人才容貌品行都出众,沈至元无心是没见到真人,若见了裴立之,说不准心思就改了。但沈清猗在道门不出,裴家便找不到机会,得幸这次京都举行药学交流会,沈清猗代表药殿参加,裴昶便暗里托了和沈清猗的“忘年交”韦苍——请她安排两个年轻人见一见。
这不是什么大事,何况裴立之人才品貌确实出色,也是韦苍欣赏的一位后辈,两个年轻人见一见,就算无意,也可成友,不过韦苍也不会当成主要的事,今日还是好友叙旧,谈谈文,说说诗,才不负山风之景,步云之意。
这一老一少,年龄相差将近三十岁,却也谈得投机,不时有清笑声从亭中传出……亭内外的侍婢也是听得出神,只觉字字珠玑,又蕴含悠远的道境,虽不明白,但咀嚼一体味就隐有脱俗之感,不由暗叹:果然是郎主的忘年交啊。
韦苍带着沈清猗出亭,欣赏云山之景,沿着山间的青石路漫步,走出几段景,前方水流潺潺,对岸兰草郁郁,绿竹亭亭。韦苍向竹林中看了一眼,转头向沈清猗笑道:“对岸有俊郎,可要过桥见一见?”说着又向她眨了下眼,很有些老小孩的意趣,悄悄说,“这是裴中书托我的顺手人情。”
她笑容温煦,气质博雅,令人见之便忘俗,虽是安排人来相亲,却是胸怀坦荡,见与不见都取决于沈清猗,并未安排偶遇邂逅之类。
沈清猗对此没有恶感,长辈安排小辈相亲,原就是寻常事,何况这位长者又是这般坦荡,当然要给面子,便笑回道:“可是裴家十一郎?”韦苍一笑眼指对岸,“林中有亭,曰陶然。”人就在亭中。
沈清猗眼望竹林翠蔓,微笑道:“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长歌吟松风,陶然共忘机。”
这就是允了相见。
韦苍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年轻人自个相聚,老人家就不讨嫌了。”说着留下一名侍婢,转身自洒洒去了。
长歌吟松风,陶然共忘机。
这就是只谈松风忘却世俗心机呀。
裴文通的打算是要落空了。
……
清风中竹叶飒飒,有叮咚的琴声传出。
陶然亭中随性而坐的青袍男子,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竹簪挽着,修长的手指轻弹琴弦,琴声不成曲,却如流水,淙淙而自在。听见沈清猗的步声,他抬起头来,眉目疏淡,容貌似水墨芙蕖般清隽,清清淡淡的气质,如这清风山泉一般,随性,自然。
沈清猗暗赞一声好气度,上前入亭。
行礼时彼此眼中都有欣赏之色。
两人虽是初次相见,却并不拘束,言谈自若,从容,倒仿佛相识已久,远远立在亭外的裴家见这两位似乎相谈甚欢,很有意趣相投之意,不由得心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