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制好的腊肉,雪白的米饭,绝对能让千户天天吃三顿,顿顿管饱。
千户记得清两年前在诏狱关押的第四间牢房的犯人是谁,官职籍贯姻亲故旧半点不落,难不成就记不得船里还有肉和米饭?
让太子殿下吃船夫吃的东西,纵然萝卜白菜还算水灵,太子殿下吃得下去?
殿下此番确实做得太过分,可年龄再小,也是君,变着法儿的不给人饭吃,万一回头被南镇抚司那帮孙子抓住,才叫闹心。
以常理推之,朱厚照身为堂堂太子,当然吃不惯小民粗食。
但朱厚照偏偏不是一般的太子。
见到绿油油的菜糊,朱厚照拿起木勺,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塞进嘴里,连徐天正准备伺候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唔唔唔……这东西真好吃!”
站岗的力士们傻眼,校尉眼皮抽搐。
得了,沈千户何曾自己吃过亏。
倒是自己,瞎操心!
吃得肚皮鼓鼓,朱厚照直接瘫坐在甲板上喘气。
天上繁星点点,一轮圆月高挂,湖面吹来阵阵凉风,时不时将朱厚照额上稀疏的毛发吹起。
难得的静谧安详,徐天也正闭目享受。
朱厚照突然凑上前来,闷声道:“徐天,你是不是也觉得孤很是任性?”
徐天语塞。
朱厚照仰着小脸向上看,“其实孤知道,孤这么做,不仅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宫里几位皇奶奶、父皇、母后,还有好多人都在为孤担心。”
“殿下……”
朱厚照转头认真地看着徐天,道:“可是你知道么,孤真的很想亲眼看看,看看祖宗们打下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是内府舆图上那些简单的图形,也不是讲学的学士嘴里的那个百姓安乐的骗人的世界。”
徐天眼带慌乱。
“殿下……”
“你不用担心。”朱厚照微微笑道,“没事的。”
“不该知道的人,谁也不会知道。”
校尉对着眼前孩童似能看破一切的漆黑的瞳孔,忽然感觉到一种还很浅淡,却很真实的王者气势,默默地退至一边。
“其实,孤知道。”
朱厚照既像是说给徐天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孤知道,我大明卫所废弛,兵力残弱,与北方的鞑靼交战,多数战败。可他们依然敢杀良冒功,屠杀我治下良民。”
“贪官污吏恣意压榨我大明百姓,设立各种名目苛捐杂税,在官道上设立关卡剥削过往行人、商队。”
朱厚照语气渐沉,“天下流民四起,百姓被逼落草为寇,他们却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
“整日里只想着升官发财,为姻亲故旧,讨官卖官,便是内阁阁臣、六部尚书,朝廷的栋梁之臣,也不干净!”
朱厚照越说越气,脸上泛红。
“给孤讲课的王学士,家中便有千两白银!以朝廷俸禄,他干十辈子也挣不出这份家业!给孤讲课,还大放厥词,说什么官员之中有一二宵小在所难免,我大明百姓安居乐业,远迈汉唐!”
“他怎么有脸说!怎么敢当面欺孤!”
说到此处,朱厚照声音哽咽,眼圈通红,眼角骤然垂泪。
“殿下息怒!”
在场的锦衣卫们跪了一地,不下十人,心生震动。
沈越上前,替朱厚照擦干眼泪,一向冷硬的心肠头次舒缓。
“殿下,您不是一个人。”
“沈卿……”
沈越眼神温柔,“殿下,宫里陛下和娘娘都在努力。”
“陛下宽厚仁慈、躬行节俭、勤勉政事,乃是难得的明君。”
“皇后娘娘不偏袒外戚,开医学院,广施仁德,惠及万民,有母仪风范。”
“殿下想一想在广东的徐穆,便知我大明官员不是只有一些尸位素餐之辈,只不过殿下并不了解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提及父母,想起徐穆,朱厚照脸色果然和缓很多。
“殿下年龄还小,不必心急。”
沈越声音渐柔。
“殿下想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消除边患,官员恪尽职守,首先殿下得好好读书。”
见朱厚照眼露迟疑,沈越道:“殿下当知,宪宗朝时,万妃乱国,陛下年幼吃了不少苦头,身子一直没有养好。”
一旁的徐天骤然惴惴,眼露惊恐。
校尉赶忙把他推进房中,恶狠狠道:“今天听到的话都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徐天眼噙热泪,连连点头。
“殿下若能好好读书,将来就能早点为陛下解忧。”
“至于教授课业的官员,”沈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殿下若想查察忠奸,自有锦衣卫代劳。若不知对错,也可向陛下或者信任的人请教。”
沈越站起身,朝朱厚照恭敬行礼。
“殿下心怀黎庶、天资聪颖,定能成为一代明君,让天下万民称颂!”
沈越的话,在朱厚照脑中久久不散。
童稚的孩童,只觉前路明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谢沈卿教诲!”
朱厚照真心实意行礼。
沈越连忙闪开,“不敢。”
“沈卿,孤想快点回京,可否?”
“殿下放心。来人,通知下去,伸长桨。”
“是。”
夜色下,幼年储君亮晶晶的眼睛与璀璨的星空交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