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汉宣帝来说,他忍耐多年,终于等到霍光死去的那一天,自此摆脱桎梏,一言九鼎,坐拥万里江山,然而和他相濡以沫的发妻,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
袁茂眼前一亮,难怪卫泽近来愈发有君王之相,原来在和众位大臣闹脾气、罢朝、沉溺玩乐的同时,他一直在默默地学习该怎么做一个合格又不会太出格的年轻帝王。既能麻痹世家,又能时不时给世家当头一击,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在世家们为各自的利益勾心斗角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不觉间,一步一步走近权力中心。
他不仅记住了讲师们说过的所有故事,还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袁茂越想越觉得欣慰,再看卫泽,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英明神武,两手一拍,道:“皇上觉得孟家人就如同西汉时的霍家,所以只能隐忍,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不。”卫泽摇了摇头,墨黑的眼瞳里闪着冰冷的光泽:“孟丞相充其量只是个权欲熏心的小人,永宁侯崔泠,才是霍光。”
崔泠把他接回西宁国,扶持他登上皇位,之后便迅速游离在朝堂之外,似乎与世无争,看上去忠诚无比,但卫泽知道,崔泠想要的,绝对不只是从龙之功那么简单。
他想做下一个霍光。
袁茂脸上现出几分讶异,他原以为,卫泽很倚重崔泠——禁宫戍卫,正由崔泠管辖,历朝历代,唯有当朝皇帝最信任的心腹能够承担这份重责,因为手握京师兵权的人,某种程度上就是掌握着皇帝的身家性命。
“袁侍讲不必忧虑。”见袁茂脸色霎时没了血色,卫泽轻轻一笑,甩甩袍袖,大大咧咧道,“朕以前做过伺候人的奴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装乖卖巧,什么时候该在暗地里使点手脚,就算孟家人联合世家,即刻逼宫,朕也能找到自保之法。至于永宁侯,他没把朕放在眼里,又和孟家面和心不合,不会轻举妄动。”
袁茂悄悄松了口气,“朝堂之上危机四伏,微臣以后会愈发小心谨慎。”
卫泽点点头,忽然语气一变,含笑道:“朕对袁侍讲,知无不言,望袁侍讲也是如此。”
明明是笑着说出来的话,但语气却像含了一片片冰渣,薄而尖锐,刮在袁茂脸上,有些生疼。
袁茂走出景春殿的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回望一眼殿前的彩绘朱漆廊柱,浮雕游龙威风凛凛,气势凌人,心中暗暗叹道:皇上果然是长大了,喜怒都在一念之间,刚刚还在和自己推心置腹,君臣相和,下一刻忽然就暗含警告,说变脸就变脸,让他也不由得心生惶恐。
“吱呀”一声,曹平捧着一副雕花填金小托盘,推开糊了绵密素纱的槅门,走进书房。
通常卫泽和大臣私谈的时候,曹平都会守在暖阁外面,方才卫泽和袁茂的对话,他自然是听到了。
朝政大事,他不敢议论,不过关于卫文帝留下遗诏的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他放下粉彩茶盅,擦了擦眼角,感叹道:“皇上,先帝心里还是惦记着您的,虽然没来及和您相认,可私底下却为您想得这么周到,怕您无人可用,特特给您留下这份遗诏。”
卫泽俊秀英朗的脸上笼上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清晨弥漫在江面上的薄雾,瞥一眼书案前黝黑暗沉的端砚,“你知道什么!”
曹平细细看了看卫泽的脸色,估摸着他这会子心情似乎不错,大着胆子道:“先帝为皇上考虑周详,皇上难道不高兴吗?”
卫泽卷起衣袖,手指从镂花笔架上划过,随手挑了枝兼毫笔,在雕刻老松云雁的砚台里蘸上浓墨,漫不经心道:“那份遗诏,是假的。”
曹平惊呼一声,不敢相信,怔怔地愣了半晌,方道:“袁侍讲竟然敢矫诏?”
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袁茂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敢矫诏?
卫泽从左手一摞折子中随意挑出几份,翻开来匆匆看了几眼,大笔一挥,画了个气势恢宏的圆圈,“他没有那个胆子,也不会想出这个主意。”
“那……”
卫泽合上奏折,随手往书案右角一扔,“遗诏是阿素弄出来的。”
“是皇后娘娘!?”
曹平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不敢再问,事关皇后,他还是老老实实闭嘴比较安全。
卫泽轻轻一笑,目光有些放空,“她不想让朕知道,朕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他默默笑了一会儿,余光瞥见曹平在一旁偷偷嘀咕着什么,哼了一声,“你嘴巴闭紧点,别让阿素看出什么来。”
曹平连忙捂住嘴巴,点头如捣蒜:近来皇上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好起来的时候,和大臣们谈笑风生,一时恼了,就闹着要砍谁的脑袋。好在皇上对近身侍候的旧人还是一如往昔,所以曹平敢和卫泽直言直语,至于周皇后,曹平可不敢揣测对方的心思!
惹恼皇上,顶多责骂一顿,惹怒皇后,那可是要命的!
永乐侯府的嫡yòu_nǚ张褚芸,和曹平抱有同样的想法。
皇后娘娘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她的归宿,不是近在咫尺的西宁后宫,而是千里之外的南吴王庭。
她哭过,闹过,甚至绝食相逼,然而父亲张安鸿一反常态,坚决要送她出嫁,母亲也无可奈何,已经着手为她准备嫁妆行李。
一旦嫁到南吴国,此去经年,就是永别。
张褚芸贪恋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