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也不知是喝酒太多的缘故还是什么,舜华这两年的视力大不如前,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坏得厉害,有时候人在眼前,却偏偏看得如同隔了一层薄雾。
“你们可知道朝三暮四这个成语当什么讲?”舜华迷离着醉眼,影影绰绰望着面前几个鬼魅般的侍女身影,轻轻揉了揉眼睛,她从不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看不清东西。
半天才有个胆大些的侍女道:“依奴婢看,大约就是反复无常的意思吧。”
舜华自己为自己斟酒,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颤抖,那酒刚刚倒满,便仰脖饮尽,抹了抹口道:“据说有一个耍猴子的人,早上喂猴子们三个橡子,晚上喂四个,猴子们都不高兴,于是这个耍猴子的人就改成了早上四个晚上三个,结果猴子们便被哄高兴了。”
侍女们都没读过多少书,如今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忽然又听舜华道:“你们都说说看,这个故事是想告诉人们什么呢?”
先前言的那个侍女便又道:“大概是说这些猴子们傻,算来算去都是七个橡子,那人只变了个法儿就将它们给哄住了。”
舜华不做声,眼睛虽然看不大清,但那目光却顺着眼前几个人影不停转动,不一会儿,便又有个侍女回道:“依奴婢看,还是那耍猴的人鬼灵精,将猴子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舜华歪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又灌进自己一杯酒,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分析这些都没有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位置——是人和猴子。”
侍女们全都不语,一时间又有些感同身受的无奈。
舜华兀自说道:“无论是朝三暮四也好,还是朝五暮六也好,就算耍猴人很大方,喂给猴子们一百个橡子一千个橡子,他们的关系依旧是人和猴子!呵呵,人和猴子!”
此刻已有侍女上前搀扶住舜华:“夫人今日吃醉了,还是躺下歇一歇吧。”
舜华却摇摇头:“我睡了快二十年,不想再装睡了,”说毕又拿起自己最珍爱的“千里眼”——那款来自西洋的格外精巧的望远镜,摇摇晃晃向露台边走去,“我也去瞧瞧外头的世界。”
侍女们早就习以为常,便由着她去了。
舜华哼着歌,举着望远镜,朦胧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唐家园子里转来转去,仿佛那些从未踏足过的亭台楼阁自己早已走遍走腻。
在这样翠色和烟老的夏日里,舜华的眼中就是一大片模糊的绿意,配着远处漾碧湖那金色的波光粼粼,舜华啐了一口:“上穷碧落黄泉就是这样吧,人活着就像死了一样。”
于是,舜华眼中的道路就成了黄泉路,在这样的路上,所有的繁华似乎都成了不祥,舜华醉眼迷离地望着眼中的一切,突然定了格,模糊的眼睛开始慢慢聚焦,逐渐凝神在一个白色的身影上。
这身影属于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穿了粉白色的衣裙,梳着端庄的百合髻,那目光中似乎有着青涩的傲气。
舜华蹙着眉头,用手里的望远镜紧紧跟踪着对方,然后慢慢地调整望远镜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越来越残酷。
自己真的到了黄泉路么,年轻时候的自己就站在路边冲自己微笑,舜华眨了眨眼睛,热泪就流下来,仿佛自己不配去看那年轻的干净的灵魂。
“我本就是无心之人,如今连魂魄都弃我而去了!”舜华将望远镜扔出去老远,痴痴笑了一阵,眼前世界愈加模糊,“若是死,便该死得完整!我囫囵个的来也该囫囵个的去!”
侍女们正要上前劝说,谁知舜华翩然起舞一般越过围栏,飘落下去。
整个人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巨大蝴蝶,轻飘飘栖向她的归宿。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重重跌落的声音,侍女们才如梦初醒,尖叫一声,赶紧跑到楼下去看——舜华的头恰巧跌落在牡丹花的石雕围栏上,死状惨不忍睹。
……
这件事对于唐家来讲,是比太后的过世更大的一个噩耗。
舜华身边一共八个侍女,当天夜里居然有两个因为惧怕责罚而上吊自尽——活着时,已经对于伺候这个主子厌烦透顶,但直到死还是追随着她去了。
唐老太爷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只带了一个心腹外出,也不知去打点何事了。
毕竟家里出了人命,唐家几位老爷如今都凑在老太太的房里,唐五老爷的声音最大:“丧事是不是得在夫家办?当初跟她夫家是怎么讲的?究竟是和离还是……”
唐大老爷截住了五弟的话:“若是与夫家还有关系,为何这些年那边从未露过面?我看还是得入咱们唐家的孤女坟。”
唐四老爷也插言道:“毕竟小妹妹是嫁过的人又不是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好进孤女坟。”
老太太让儿子们都静一静,虽然自家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但好歹得稳定住当下的局面,再说以舜华的尴尬身份也决不能埋进唐家的坟地。
老太太紧锁着眉头,捶了捶堵的透不过气的心口:“嫁出去的人,就算是和离回娘家也进不得娘家祖坟,再说了,那孤女坟又岂是容易进的,得族里的人都点头才行,进了孤女坟往后还得配冥婚。”
或许是配冥婚三个字有些恐惧,屋子里暂时静下来。
唐起帆因为了解舜华的真实身份,故而此刻一句话也没有,脑子里一团的乱,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解决此事。
如今已经报给天家知道了,天家怎么决定自家就怎么配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