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以剑炉立桩定心意。
杂念絮乱,如雪花纷纷。
即便不管桐叶洲的存亡,那些认识的人,怎么办?
“劝你一句,别去画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来不会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祸得福的,给你一说,大半就变得该死必死了。先前说过,所幸我们还有时间。”
崔瀺显然对此不太上心,陈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当年也曾游历天下,而我的根本学问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学说之外,还在细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宝瓶洲之前,就已经坚信两件事,妖族攻破剑气长城,是必然之势!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叶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叶洲,小小宝瓶洲能算什么?顶尖剑修被抽调半数的北俱芦洲,又算什么?!一个商贾横行的皑皑洲,面对强敌,又有几斤骨气可言?”
崔瀺大手一挥,“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转瞬之间,尽在手中!一旦皑皑洲审时度势,选择不战而降,即便退一步说,皑皑洲选择中立,两不相帮,此消彼长,谁损失更大?如此一来,妖族占据了几洲实地和气运?这算不算站稳脚跟了?浩然天下总共才几个洲?妖族然后对西北流霞洲,徐徐图之,当真是某些自诩聪明之人以为的那样,妖族只要一进来,只会被关门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机会一鼓作气,趁势占据蛮荒天下?”
陈平安缓缓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有那个问题。
也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崔瀺满脸讥笑,啧啧摇头,“一拳打破一座山岳,一剑砍死千万人,厉害吗?爽快吗?大势之下,你陈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着手指头算一算,那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恶,到最后还能留下几座山头,活下几个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涌入桐叶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钱,讲不讲理。”
崔瀺嘴角翘起,“一切都是要还的。”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落魄山之巅,顿时云雾蒙蒙。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终才是被众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圆地方。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蛮荒天下,也都是。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随之会有应对之策。
崔瀺岔开话题,微笑道:“曾经有一个古老的谶语,流传得不广,相信的人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我年少时无意间翻书,凑巧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这句谶语是‘术家得天下’。不是阴阳家支脉术士的那个术家,而是诸子百家当中垫底的术算之学,比低贱商家还要给人看不起的那个术家,宗旨学问的益处,被讥笑为商家账房先生……的那只算盘而已。”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转头望向目眩神摇的陈平安,“你陈平安在书简湖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见过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顺序学说,差?我看未必吧。”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反而问道:“为何要跟我泄露天机?”
崔瀺微笑道:“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只要你赢了,我就跟你说这些,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点头道:“就是个笑话。”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将来的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