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留步。”
“太师慢行。”
吕嘉问立于阶下,目送文彦博登车远去。
这是文彦博第二次登门造访,目的还是为了他曾孙的下落。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吕嘉问又如何不知?早就连骨灰都不存在了,
而他今天与文彦博一番对谈,从言辞中,吕嘉问发现,文煌仕的死讯,文彦博怕是也已经确认了。
只是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杀了文煌仕?他们杀文煌仕又是为了何事?
文彦博不会不去想这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只要深入思考下去,都堂、吕嘉问都脱不开干系。
文彦博会否为子孙报仇雪恨?如果他有那个能力,相信一定会的。即使没有文煌仕的事,如果文彦博能够掌权秉政,他所敌视的都堂,尤其是韩冈、章惇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吕嘉问往院中走,回忆着方才以及前两天前的交流,试图确认其中有没有会暴露太多信息的内容。
他本不当理会文彦博。吕嘉问想。
狐狸若是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精了。
文彦博的年纪,即使他没有一个官身,也足以博得大众的尊重了。何况他还是一个宰相。
只是文彦博没有享受到他的年龄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反而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比如采战之法,比如精怪化人,比如千年獾精。
最后一条,就是传说文彦博是千年獾精投胎。
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吕嘉问听说,老头儿被气了个倒仰,缓过气来后就大骂道,就算是千年精怪,那獾精也该是王安石才对。
世间传言,王安石出生时,家人曾见一狗獾窜入产房后了无踪迹,故而王安石小名便被起做獾郎。故事真伪难知,但王安石小字獾郎却是千真万确。
真要说起来,千年獾精的名号,的确是王安石比文彦博更加合适。
但谁让文彦博如今不得势呢?
他幼时灌水取球的故事,传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文母产房待产,其时文家院中有巨树,树下有洞,獾入洞中,文家家人在院中灌水入洞捕獾,獾从洞中出,窜入产房中,文彦博由此而诞。
这等于是将文彦博灌水取球的故事,与王安石乳名的由来糅合在了一起。
民间传说也多半如此,二郎神的故事,紫姑神的故事,碧霞元君的故事,都是许多传说糅合一处,甚至彼此的事迹相互借鉴。
仁宗年间名扬荆湖的何仙姑,能知生死、断休咎,逆知祸福,多有士人造访,甚至知州滕宗谅也曾拜访过他。
欧阳修曾说何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皴黑,第一衰媪,其死后,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
可今日传说的何仙姑,则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却是把《洛神赋》给抄上了。
不论传说的源流何来,一旦传播开去,在民众心目中先行留下一个烙印,之后再怎么辩驳都无用了。
王安石的乳名在民间并不知名,而文彦博千年獾精的名号却是散布到天下四百军州去了,被栽上之后,就再难挽回。
獾性躁,怒时纵虎豹亦敢触之,这脾性跟屡屡与都堂为难的文彦博实在是太像,两相对照,相信传言的越发多了起来。
普通百姓只是知道,文彦博总是与都堂过不去,却丝毫不知文彦博到了后期其实是被逼无奈,甚至在家里做缩头乌龟,还是要被朝廷敲打。
文彦博这一回实在是没有半点机会,都堂可以给他这位老宰相留下一点余地和情面,但是文彦博还想兴风作浪,就完全不可能了。
吕嘉问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韩冈和章惇将他从都堂里面派出来,明面上给予了极大的权力,可以在京师之中,随便搜捕任何人,即使是贵为翰林学士,也同样得在规定时间去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但实际上吕嘉问的职权范围已经被瓜分殆尽,回去后能不能拿回来都是两说,更不必提能不能回去了。
与一个孤家寡人比起来的话,更加可怜的是两个孤家寡人。对外他们依然是无人管照的孤老,对内两人绝无合作的可能。
文彦博脾气太硬了,吕嘉问也差不多,至少不会比文彦博更软。真要合作起来,还不知是谁吞谁。
“枢密。此老必包藏祸心,要谨慎才是。”吕嘉问的副手在旁提醒着。
从吕嘉问决定接受文彦博拜见的时候,他的副手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就写着不赞同。
但是决定权还是在吕嘉问的手中。
“我知道。”吕嘉问道。
文彦博本来就是居心叵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吕嘉问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故而见了他两面。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面,从他与文彦博的会谈中,吕嘉问确认了文彦博并非与他族中结交的匪类沆瀣一气,但文彦博明里暗里的对他进行招揽。
吕嘉问当然是不屑一顾,即使文彦博一转眼拿出各种好处,但常年离开京师,文彦博能拿出来的好处,其实只是一张空头的汇票。如何会放在吕嘉问的眼里。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进士头衔的他,在文彦博想要恢复的陈年旧规上,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宰相的位置上。
相反地,吕嘉问作为枢密副使,积年的都堂成员,能够做到的事就多了。而且是很多很多。根本不需要投效文彦博
——前提是,他还能继续得到章惇与韩冈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