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可是回到众人中间,不辣立刻开始播报其实他们刚才都听得真真切切并且全是他一言堂的新闻,“她是华侨,全家都在缅甸做生意,人家家世不错的,全让打仗给搞胡了。她丈夫死了,公公上到南天门也病死了。”

蛇屁股揶揄道:“这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啊?”

“这种事我见太多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辣吹嘘。

瘸子拿话堵他:“没人想知道怎么回事。”

惰于思的人偶尔也接近真理,不辣几乎猜对十之八九。仅需要补充两条:她举家包括娘家和夫婿家,在一周内毁于战火;她的好家世也让她受过好教育,和不辣比堪称学富五车,实际上她是那类能把书的精华读进人的生命的少数派。

众人听着车声辚辚,那辆破推车在这漫长的山路上恐怕已经把轮子都硌变了形,但架不住迷龙老哥招募的人力,老远就能听见那货地主唤长工似的吆喝:“加把劲儿加把劲儿!康丫你这回下坡可把牢了!还会开汽车呢你!”

“你给我个汽车来开。”康丫顶嘴。

传来一阵巴掌声,殴打声,康丫唤痛声。

他们便沉默,于是转开了头。

众人明白迷龙,但他仍是众人的羞辱。

迷龙活动着刚打过康丫的腕关节,刚挨过打的康丫这回在后边把着车,另一个人跟前边拉着,后娘养的豆饼跟在车边。迷龙那一摊子壮大的不仅仅是他们的货物,也包括他们的人丁,现在即使一次上三人,这轮车也够三班倒的。终于踏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迷龙也终于有些高兴,他该带的不该带的全扔在车上,边吆喝着康丫边就这盘肠高坡观望细小蜿蜒的怒江。

“大耳刮子好呢汽车好呢?”迷龙问康丫。

“……大耳刮子好。”

迷龙于是就高兴到摸康丫的头,“乖儿子。”

康丫不看众人,众人也不看他们,但是迷龙现在心情好,迷龙就偏要看众人,“嗳嗳嗳,那都谁啊?脖子错环啦都?我给你们正过来。”

他他妈的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众人立刻转头。

“兽医不好了,我抢了你饭碗呢。”迷龙坏笑。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他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发个呗?”

迷龙说:“吃饱了好有力气跟我翻白眼球?白日梦白日做吧。后边死人堆里倒多得是,小日本也多得是,有种自己拿去。”

蛇屁股提醒他:“休息呢。你别往前走啦,死啦死啦一见你怒从心头起,直接崩掉。”

“他好意思崩我?他好意思崩我们哪个?”迷龙说。

话这么说,但可以确定迷龙并不是找死的货,他拍着康丫的背,让他的苦力们把车拖停了。迷龙也不甘于和我们坐,靠在车上,向路那边的两个活人一个死人张了一望。

康丫如蒙大赦,看得出他这几天过得不比我们好多少,“有水的没?”

蛇屁股说:“拿罐头来换。”

康丫忙说:“天地良心。我哪儿有啊?”

“可保他那裤腿里就藏着好几个。我还可保就偷你老板车上的丧门星!”瘸子叫那个云南佬儿。

可怜丧门星也算个会家子,却沦落成打手兼为走狗,他猛跳起来卡住了康丫,不辣把康丫的裤子猛然一松,两个罐头滚落坡地,蛇屁股连滚带爬地逮住。

众人哈哈大笑把康丫推落在他们中间,瘸子拿了一个半满的水壶砸过去,但康丫现在想的不是解渴了,他耷拉着头根本不敢看他的雇主迷龙,“迷龙非打死我不得……你看我身上这乌青。”

瘸子说:“才不会呢。他好意思打死你?他好意思打死我们任一个?”

因为康丫提到迷龙所以瘸子看迷龙,瘸子发现迷龙根本没看他们,包括刚才的闹剧,现在错环了的是他的脖子,他一直靠在车上看着路那边的两活人一死人。

“兽医,有人脖子错环了,要你正过来……迷龙?!”瘸子叫他。

迷龙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众人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众人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他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众人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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