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宁安在一起久了,欧阳修的想法也改变了不少,尤其是经过这一次的事件,可谓是天翻地覆,彻头彻尾……
不光是儒家,包括我们的历史,从来都是记录帝王将相,名臣大儒的事迹,在记录这些人的时候,不可避免就带入了道德对错的评价和取舍。
例如认为只要是明君贤臣,励精图治,天下就能变好,反之国家大乱,一定是皇帝昏庸,臣子无能……为了佐证这个观点,又会选择相应的事例,加深这种观念。
只是在如今的欧阳修眼里,显然这一套说辞是经不起推敲的。
譬如最初的河北救灾,解决难民生计的是海里的鲸鱼,是拼命地劳作,换来的粮食……假如不是王宁安主持赈灾,换一个道德无双的老夫子坐镇,绝对想不出办法,还要饿死一半的人。
难道趴在冰上,就能冒出无数鲤鱼,跪在地上,就能天降稻米?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让老百姓安居乐业,靠的是找到产业,给他们创造合适的工作环境,做这些事情,当然需要一颗为民之心,可光是有心,显然不够,还要有办法,有策略,有精算——这恰恰是儒家缺少的东西!
再有去审视历史,也会发现,光是君王仁爱,百官清廉,远远不够强国。
例如,在泛道德化的眼光之下,儒家士人眼里的贤君,不是秦皇汉武,也不是唐宗宋祖。而是汉文帝!
三代以下,文帝最贤!
文景之治,堪称历代的表率!
可文景之治真的那么好吗?
朝廷积累了财富,百姓的日子安稳,固然不假,可整个北方边境时时受到匈奴威胁,还要拿女人去和亲,才能换得安宁。
直到汉武帝全力暴兵,选用猛将精兵,反击匈奴,这个帝国才有了尊严!
但在大多数文人的眼里,汉武帝一味好战,为了维持战争,到处搜刮民财,任用酷吏,打得国库空虚,户口大减,甚至将大汉盛极而衰的罪名加到了武帝的头上。
幸好汉朝没有很快灭亡,不然武帝就成了和秦始皇一样的人,要背负骂名。
其实对比汉文帝和汉武帝,就该明白,以纯粹的道德评价,并不能带来国家强盛。再看唐朝,不也是如此。
无论如何,不能否认,李二杀了哥哥和兄弟,囚禁了父亲,夺下了不属于他的皇位。
从道德的观点来看,这些事情是李世民永远无法摆脱的魔咒。
可问题是,作为一个帝王,李二的功绩不消说,在历代的皇帝之中,至少能排进前三。相比他巍峨如山的政绩,杀兄弟,囚父亲,又算不了什么了……
明君靠道德,道德能成功……
这是儒家的逻辑,影响了国人几千年。
哪怕到了后世,也有一大堆人把清廉看得比能力更重要,可是真正实际做事的人都应该清楚,宁可要一个智计百出,能解决问题的混蛋,也不要一个无所作为,庸庸碌碌的谦谦君子……德才兼备固然好,可大多数时候,二者没法匹配,必须唯才是举,才在德先!
那有人担心,如果这家伙是个坏蛋怎么办?
很简单,就用法度却约束他,规范他,当然,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但至少比沉溺在道德决定论当中,不停梦靥要好得多。
王宁安不断和欧阳修谈论着,两个人互相启发,互相砥砺。
最后王宁安抚掌大笑。
“醉翁,你是大彻大悟了,了不起!”
欧阳修很矜持,微微摇头,“嘴上说说而已,要想突破千年桎梏,岂是那么简单的!孔夫子说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这一句话,就奠定了以孝治国的根本,历代都奉为圭臬,只是这话,也禁不起推敲,孝子就不犯上吗?老夫便览史册,发现不少起义作乱的人,都称得起孝子,比如陈胜,比如黄巢——孔夫子错就错在把君和父放在了一起,试问,天下有几人能真正把君王当成父亲?”
王宁安越发惊讶,心说醉翁的步子迈得够大啊,连君父都质疑了,那下一步是不是要反对三纲五常了?
要是这么下去,那可就不只是挖儒家的根基,而是动摇皇权的根本。
到时候不用满朝的相公下手,赵祯就下手把他们干掉了!
见王宁安脸色微变,欧阳修也猜出了他的担忧。
“别怕啊,老夫就是这么一说!”
“那也够吓人的!”王宁安问道:“醉翁,您老既然参悟了这么多东西,那下一步准备如何呢?”
问到了这里,欧阳修微微一笑,“二郎,你说老夫适合在朝为官吗?”
“这个……醉翁是我大宋的良心,您老在朝,自然可以匡扶正义,威慑宵小之徒!”
欧阳修一听,放声大笑,“不用给老夫擦胭脂抹粉了,就是这么一个污蔑的事情,老夫都说不清。如果不是二郎运筹帷幄,厘清事实,老夫就要身败名裂了。”
欧阳修恢复了许多精神,他站了起来,缓缓踱步。
“老夫看得明白,我本就不是宰相之才,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已经十分侥幸了……老夫要退下来,潜心研究学问,重塑儒家正道!鱼和熊掌,不可兼而有之。老夫不在庙堂之上,那些人也不好对老夫太过分,二郎,你觉得老夫的想法可对?”
王宁安当然不想这位良师益友从官场退出,他还想着欧阳修能顶一阵子,至少等他的学生们通过科举,在官场站稳脚跟,那时候醉翁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