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裕沉默,因为他不知如何作答,因为这本就是这世间的生存法则,因为这本就毫无道理可言,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即决定了他最终的命运。
“难道赵婉就该死?难道小子就该死?”李浈哭着笑了,“赵婉的阿耶已经死了,有何等的深仇大恨非得赶尽杀绝么?难不成活了一个赵婉就天下大乱了么?难不成死了一个赵婉就四海升平了么?”
李德裕闻言神色复杂,他不知该如何劝说李浈,因为自己同样无能为力。
“小子不过正值舞象之年,所见不多,所闻不多,同样,能做的也不多,但这一次小子无憾,即便再让小子重新选择一次的话,小子依然会这么做!”
“如果小子因此而死,那只能怪这大唐、怪这天下、怪这苍天瞎了双眼!”李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已没了泪水。
“青鸾啊!”李德裕终于开口,“老夫平生阅人无数,如今却看不透你这个十六岁的娃子,今日你的这番话任谁听了都绝不相信是你这般年纪能说得出口的,老夫不知你自幼经历了什么,但你总归是将这世间看得太过简单了!”
“记得太宗年间魏相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被后人传了几百年,也信了几百年,但老夫却觉得此不过是一句妄言罢了!”李德裕起身,缓缓踱着步子。
“这天下本就是官尊民卑的天下,若这一点不变,那这句话就始终只是一纸空言,而你想过没有,这一点又根本不可能改变!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也有太多的不尽人意,朗朗乾坤,巍巍大唐,总会有些日头照不到的地方!我们看不过来,也管不过来!”
“正如......”说到这里,李德裕忽然一滞,随后无奈地摆了摆手。
而此时只听李浈却紧接着说道:“正如使君!”
李德裕缓缓转身,面带萧索,双目含光。
“两度拜相,又两度受贬,若小子没记错的话,使君在先帝一朝讨刘缜,平藩镇,破回纥,震吐蕃,服南诏,哪一件不是彪炳千秋的无上功德,但如今呢?怕是还要被扣上一顶结党营私、祸乱社稷的帽子,使君便真的甘心么?”
李浈此言一出,李德裕竟是瞬间变得颓丧无比,似乎被人生生撕开了心底最深刻的那道伤疤,同样的痛彻心扉。
“即便连使君这般位极人臣的朝廷肱骨都难免落得如此境地,那些市井小民又如何有得选择呢?”李浈紧接着说道,目不转睛地望着李德裕。
“切莫胡言乱语,老夫身为人臣,自然要尽人臣之事,这是做臣子的本分,当今陛下圣躬独断,明辨朝纲,老夫心中自然不胜欣慰,说到底陛下也好,老夫也罢,都是为了我大唐能够万世永昌,做臣子的自然要与陛下同心,像你这等话日后万万不可再说!”
李浈笑了笑,说道:“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这便是为君之道么?”
“放肆!”李德裕闻言大怒,但旋即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慎言,慎言!”
说罢之后,李德裕转而走出牢房,但背后却又传来李浈的声音:“小子斗胆劝使君一句,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所以只能接受,随缘便好!”
李德裕闻言站在原地愣了许久,而后方才缓步离去,就在李浈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那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身突然变得有些佝偻,看上去了无生趣。
待李德裕离开之后,李浈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自身难保了,却还有心劝别人!”
对于李德裕,李浈从心底还是敬重更多一些的,虽说他便是被后世极为诟病“牛李党争”之中李党魁首,但这却并非他的原因,这其中更多的也还是当时的环境制度所致,造成了牛、李之间势必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局面。
而相对于牛党执政时庸碌无为所致的国势衰微,李德裕一党却采取更为积极的态度去处理国政,就如对待藩镇问题上,牛党主张姑息迁就、妥协议和,而李党则主张武力镇压,以加强朝廷地位。
也正因牛党的迁就,才逐步壮大了藩镇的地位和力量,导致文宗期间的藩镇之乱,而在李党执政的武宗一朝时,藩镇往往不敢挑衅朝廷权威。
这便是区别,能臣和庸臣的区别,正如后世欧阳修那篇著名的《朋党论》所言: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在李浈的心中,李德裕一党便是君子之真朋,而牛僧孺、李宗闵之流不过小人之伪朋而已。
但李浈知道,李德裕剩下的日子除了贬谪以外便再无其他,不过他仍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武宗那样的知己明君,同时他也是不幸的,因为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一位知己,其与武宗之间的君臣之义也终成了这大唐最后岁月中的一曲绝唱。
而这便是这个大唐的无奈,也是这个天下的无奈,李浈虽无力改变,他能够做的也仅仅在自己死前提出自己的忠告,至于李德裕能听进多少那便不得而知了。
李浈知道,所谓的“三法司会审”,也不过是李德裕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这样的罪名根本不可能有被赦免的可能,更何况朝中还有一个白敏中作梗。
正如李浈所说,既然无力改变,那便只能坦然接受,不是自己不怕死,而是自己也只能不怕死。
......
刘睿的灵柩依然停放在正堂,因吉日未到所以暂时还不能下葬,不过刘括却有些等不及了,不是因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