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括微微一愣,他见过李浈脸上的这种笑。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正午。
让自己永生难忘的一个正午。
那日,杀意滔天,是父亲的杀意,也有这抹看似漫不经心的笑意后隐藏的杀意。
冰凉的汗水不争气地在刘括脊背上流淌而下,他竭力让自己抬起头怒目而视,但甫一与李浈的目光交汇时,心中却总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错,是恐惧,这种感觉很真切,真切到让刘括毫不怀疑下一刻自己面对的,将会是那把漆黑色的障刀。
刘括的头终于缓缓垂下,因为他始终生不出勇气去面对这样的杀意。
因为这道杀意已变得更加强烈,也更加锋芒毕露。
刘括始终不曾经历过战场的历练,始终不曾见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场面,更不曾有过那种在战场上视人命为草芥的残酷感觉。
更重要的是,刘括从未杀过一人。
但李浈杀过,不止一人,甚至残忍地将契丹乙室部屠戮殆尽。
老幼不分、男女不计。
李浈的心早已不再似半年前那般柔软,变得更坚硬,也更残忍。
“我若不杀他,那么当日死得便是我与赵婉,你若寻仇,我随时奉陪,今日此言,我只当你是一句戏谑之言,日后若再被我听到诸如此类之言!”
李浈伸手轻轻拍了拍刘括肩头,却教刘括顿时一激灵,连连后退了几步。
李浈见状笑道:“看在你我同乡,劝你一句,莫要轻言杀字!”
说着,李浈凑到刘括耳畔,轻声说道:“否则我很确信,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死得......尸骨不全!”
言罢之后,李浈转过身子再不看刘括一眼。
怔了许久,刘括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缓缓抬头望着就在自己身前的李浈。
不知为何,刘括心中的恨意竟是再难涌起。
因为他害怕。
害怕面对那一抹笑,害怕面对那一把刀,更害怕面对那一句:
尸骨不全!
“哈哈哈,泽远——泽远快上前来,李茂勋那憨货说你不会蹈舞礼,我与他打了赌,莫要让为兄输了脸面,快来快来!”
刘括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魁梧大汉一步冲到李浈跟前,拍了拍李浈肩膀,大笑道:“何使君与王使君在前面跳得像两只山羊,贤弟莫要折了咱卢龙的脸面!”
“呵呵,本宫倒也想看看我大唐第一少年才子是如何行这蹈舞礼的!”
香风扑面而来,延庆公主不知何时已来到李浈面前,明眸皓齿,眉目含笑,引得众臣不禁为之侧目。
显然与李浈早已熟识。
刘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因为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无法站在李浈面前,永远都会如今日这般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项背。
半年的时间,李浈早已成为自己永远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
大中元年,元日,李忱下诏大赦天下。
祭天大典结束,李忱大宴群臣,赐栢叶、椒柏酒。
夜宴结束,李忱独坐殿上,殿内虽烛火通明,但却更显形单影只。
李浈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帝老爹,多少能体会到“孤家寡人”这四个字背后的意义。
“阿耶!”李浈轻声说道。
李忱闻言这才将思绪拉回现实,笑了笑道:“来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李浈答道。
“东都之事,你莫要怪朕!”李忱说道。
李浈摇了摇头道:“文饶公说,有些事阿耶也是有心无力,儿臣明白!”
李忱点了点头道:“李德裕的身子......”
“不好,可也不算坏,文饶公说了一句话,儿臣觉得他是对阿耶说的!”
“哦?”李忱略显讶异。
“文饶公说,河西一日不收,罪臣一日不死!”李浈说着,抬头看了看李忱。
“他......真的这么说?”李忱问。
李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忱沉默良久,神色略显复杂。
“朕......”
不待李忱说完,李浈紧接着说道:“文饶公明白阿耶的苦衷,心中并无半点怨恨!”
李忱轻轻点了点头,道:“朕贵为天子,但谁又知道天子却永远不得自由!”
说到此处,李忱突然正色问道:“朕有十三个儿子,你为长子,朕......”
“儿臣只求为父皇分忧,为大唐尽瘁,至于其他,儿臣从未多想!”
李浈直接打断了李忱的话,垂首躬身,毕恭毕敬。
李忱笑了笑,道:“你不让朕昭告天下,却又自愿去收复河西,若此事功成,足以彪炳千秋,名垂万世,朕......拿什么赏你?”
李浈闻言顿时冷汗淋漓,因为他不确定皇帝老爹这句话究竟蕴含着怎样的含义,更不确定自己该怎样回答才会令他满意。
“为何不答?”李忱追问不舍。
“阿耶可知道儿臣此生夙愿?”李浈反问道。
“哦?说来听听!”李忱笑了笑。
“记得在江陵府时,儿臣便梦想着一日有花不完的钱财,享不尽的荣华,寻一幽静山林,筑二三茅舍,邀四五好友,品茗清谈......”
“做个闲散王爷?”李忱直接问道,脸色有些不悦。
“做个闲散王爷!”李浈答道。
“朕......欲立夔王李滋为太子,但......”李忱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浈,继续缓缓说道:“朕不想让你做你的闲散王爷!”
李浈看了看李忱,愣了许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