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的中元节,我许了一个愿:愿为每一个我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都放一盏莲花灯。
自从发了这个愿之后,我每天就会抽出时间来,和妹妹们、侍女们一起,做这些莲花灯。
刚发愿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不难完成的。但后来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我按照时间的记忆,逐一回想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人,想到一个就把名字写在本子上面,结果,很快就写满了整整一本。
这些人当中,有我从小就在庄镇里认识的人,有跟从过父亲后来病故或者阵亡的人,有家中的仆人,有家族里的亲眷,有瘟疫而死的路倒,有父亲、姨娘、大哥这样熟悉的至亲之人,有你部队里我曾经见过的人。
我就这样尽己所能地回想过去,结果是惊人的:我发现,虽然我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短短的16年,但我的生活里,竟然已经死去了那么多的人。
我被这个数量吓到了。
我以前没有发现,原来我们是在死亡的湍流中生活的。我们周围发生的死亡,就如同河底的沙粒一样繁多。
虽然渐渐地明白了,要追忆起每一位亡者没有遗漏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从你抱病离开临水去燕塘关之后,我就带领妹妹和侍女们开始做中元节要放的莲花河灯。你接我们到燕塘关去居住的时候,我们已经做了两三箱了。在燕塘关住下后,我们还做了更多。
到了中元节那天,我们把所有做完的莲花灯都搬到河边去放。舅舅派了好几个小厮帮我们。
当我们在河边把那些灯从箱子里拿出来,一盏一盏地点燃,放入河流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都被我们吸引了过来。它们很快就铺满了我们面前的河面,浩浩荡荡地顺流而去,形成了一条漂浮在水上的灯光之河。
我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衣裙,站在岸边,看着它们星星点点地布满水面,缓慢地流向远方的黑暗,看着它们形成一条光明的道路,照耀着所有已经死去的生命。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祷:“所有的亡魂,去往好的地方吧。去往没有战乱与屠杀的地方。去往没有眼泪和哀恸的地方。去往没有生离与死别的地方。”
“父母亲,养父母,所有的亲友,所有的邻居,所有的家仆,所有的兵勇与将领,所有曾经有血有肉的人,所有曾经在母亲怀里欢笑的人,所有曾经蹒跚学步的人,所有曾经一见钟情的,所有流过眼泪的人,所有曾经生过病的人,所有曾经流过血的人,所有曾经犯过错的人,所有曾经把欢乐和痛苦施加于别人的人。
所有像这条河流一样,经过了这个世界、经过了我生命的人,希望你们结束这辛苦的一生之后,受尽所有的颠沛流离之后,流尽了所有的眼泪之后,告别了所有的挚爱之后,孤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入死亡的暗夜之后,希望你们从此都去往好的地方,温暖的地方,平安的地方,光明的地方,洁净的地方。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必定会有这样的地方。就像有白天就有黑夜,就像有夏雨就会有冬雪,就像有青春就会有白发,就像有男人就会有女人,我相信必定会有这样的地方,我也相信必定已经有人找到过它。我相信,所有的人,最终一定都会找到及到达它。
”
(二)
当我站在河岸上闭目祈祷的时候,河的对岸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
他看着那些莲花灯从我的方向漂过来,流经他的脚下。他看到那些河灯的烛光照在我的脸上。他看着我祈祷的虔诚与投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的影子倒映在闪光的河流上。
他把我的影子刻在了心里。他此生都没有忘记这个景象。
这双眼睛,就是我未来丈夫的眼睛。
这个人,就是北汉王刘申,就是本朝的先皇。
这是我们夫妻的第一次相遇。
从那一眼之后,我就进到了他的心里,伴随着浩瀚如海的死亡。
他站在河流的对岸,与我之间,隔着成千上万的光明与死亡,他看到我头发上簪着的白色小花,看到我袖口上的浅蓝色花边,他看到了我睫毛上的闪闪泪花。
但在岸边的滚滚人潮之中,我却没有看到他。
在先皇和我的一生当中,情况总是那样。他的目光始终凝聚于我,而我,却那么惭愧地,常常没有注意到他。
这一生,我其实算不上一个贤良的妻子,不管先皇怎样地对你们说,他自己怎样地评价。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心里,始终清楚地知道。
我不是好的榜样。我希望你们女孩,都不要学我这样。
(三)
刘申是来见你的。他是应你的邀请来见你的。
他出现的时候,身份商。
他在临水和燕塘关一带已经游荡了三天了。他没有急于去见你。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往往不在他的脸上,而在所有和他接触的人心里,在他们的嘴上,也在所有因他而存在、而消逝、而改变的景象里。
所以,他并不着急见到你。在见你之前,他先要自己来看看你所在的地方。他相信,凭自己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更真实的你,能看到你心里。
他走过临水镇外乡间的田埂,看着老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草。他在城里铁匠铺前歇脚喝水,他看铁匠们帮士兵淬补着砍杀得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