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想到此处,忽然听见沈望又开口了。
他似乎很无奈,也很真诚:“到底是学生有所不足,夫人才会避我如避蛇蝎,先生,不是学生不愿,是学生不愿强人所难。
沈望今年春闱大有可为,又是个家世清白的,中了进士后,说不定被哪个当朝大员榜下就捉走了,根本不必妄自菲薄。
可他偏偏摆出了这样低的姿态。
江宛不由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分了。
她身上这一重“郑国夫人”的身份,给了她身份和便利,但也给了她未来的夫君极大的压力。若是她的夫君没法熬成一品,怕是会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在京中很难抬头做人。
敢娶她的男人,这世上真不多。
跟沈望比起来,她的条件并不算好。
沈望这一番话,让她心里极为别扭。
江老爷子也有些不信:“她何曾避你如蛇蝎了?”
沈望却没有回答。
老爷子又拖长了声音问:“莫非……你们俩私下还有什么来往不成?”
沈望自然否认:“只刚才,夫人对我已是避之不及。”
这倒是真的。
江老爷子没法睁眼说瞎话:“若是你们没有缘分,便不提了。”
江宛听到这里,才小心翼翼地从窗口离开。
若是沈望与祖父都能对她死心,对她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沈望当即变了脸,从凄凄惨惨变作了豪情万丈。
“虽然夫人似乎不大看得上我,但我也不至比宋归竹还要差吧。”
“宋吟可是十九岁的探花。”
“若非守孝之后,先生又压了我三年,我便是十九岁的探花了。如今我正当二十又二,今年中了进士,也不算太晚。”沈望言语中带出了几分傲气。
江老爷子见他得意,随手卷了本书,作势要砸他。
沈望忙做出受惊的模样,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
江老爷子放下书,大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也算是难得。”
沈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先生是知道我的。”
“你回去吧,这赋……”江老太爷点了点桌上的一叠稿纸,吹胡子瞪眼的,“你说说你,眼看着就要下场了,却整日里做这些闲事。”
沈望却收了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先生保重身体,学生这就回去苦读。”
想了想,沈望又补充道:“余事待我金榜题名后,再与先生细说。”
“去吧。”江老爷子低头,读起沈望作的《长汴赋》。
沈望告辞后,便上了马车回府。
他的小厮与车夫都被调教得极为沉默,路上一言不发。
回了府,沈望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驻足片刻,折了根桂枝,细细看了看,又递给小厮。
而后,他便走进了书房中。
书桌上堆着许多书,却不见一丝凌乱,整整齐齐地摞着。
翻得最多的是四书五经,早就滚瓜烂熟,沈望不愿再看。
他略一沉吟,便想练一练字。
用镇纸将雪白的宣纸压平,执着定州狼毫饱蘸浓墨,他偏头望向窗外,忽然道:“莫叹潇湘居尚远,拥戎轺万骑鸣笳鼓。”[注]
他挥毫而书。
草书缭乱,胸臆直抒。
纸上落下六个字——云正锁,汴京路。
沈望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在给谁提醒一般,用极低的声音喟叹:“路上风波恶。”
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落在墙面上,留下一团混沌。
……
沈望走后,江宛便去小厨房端了药,亲自给江老爷子送去了。
老爷子还在看沈望送来的手稿,看得十分入迷。
江宛瞥了一眼手稿,见上面的字虽然写得草,却依旧看得出笔力虬劲,很有功底。
“祖父,先别看了,快喝药吧。”她道。
江老爷子翻过一页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没法子,只能一把抽出了江老爷子手里的文章。
“我正看到精彩之处。”江老爷子不满道。
江宛将药端在桌上,还摆上了一碟蜜饯:“喝了药再看也是一样的。”
“你当我是安哥儿不成。”老爷子将蜜饯碟子推得远了些,转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江宛在边上看着,都替他觉得苦,忙把蜜饯碟子又推过去:“快含一枚。”
江老爷子却面色如常,只将那叠手稿爱惜地抚平:“我不用那个。”
江宛扔了颗蜜饯在嘴里,大嚼起来。
嚼着嚼着,又觉得有些无趣,想说些闲话来佐蜜饯。
江宛咽下一颗糖渍梅子:“祖父,皇上是个怎样的人?”
“你怎么想起来问皇上了,”江老太爷放下手稿,“不过也对,他毕竟给你封了个夫人。”
江宛托着腮,嘴里含着甜甜的梅子,含糊道:“那你就说说吧。”
“这怎么好说,人不到盖棺的那一刻,都是没有定论的。”
江宛用舌头把梅子核顶到腮边:“比如,他和先帝有什么不同?”
“这个……先帝铁血手腕,将来后人评说,恐有一个残忍嗜杀的声名,可陛下不同,陛下不爱杀人。”
江宛想到秦嬷嬷似乎也有这么个结论,于是微微点头:“我曾听您给我安排的那个嬷嬷说,陛下体恤宫人,是极仁慈的。”
江老爷子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爱杀人,就是仁慈吗?”
这是什么意思?
江宛不自觉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