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喜悦似乎看似只有他自己在独享,其实,全家人的心里又何尝不同样如此高兴呢?知道他的事,默默无闻的父亲又精神抖擞地提上锄头上了地里,平时说话不多的母亲话也多了起来,老实巴交的哥哥也主动提上镰刀打着口哨去替他采猪菜去了。
只是可惜,这份通知书的到来迟了点,也没有了武荷香的陪伴、高兴、说笑。她知道了吗?她现在也一样高兴吗?还会兴高采烈吗?他多么想让那天武荷香的愉快情景再重现一遍,来和他共同分享这来之不易的喜悦,但是,怎么可能呢?
武荷香就像握着一根风筝线,上面没有了风筝,冯清水就要远走高飞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孤身独影去清树上高中,想起往日受武学兵和冯清水的庇护和照顾,不免感到孤单和凄凉,两行眼泪就像源源不断的珍珠一样点点滴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一个人走,一个人回,举目无亲,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和其他同龄女娃一样在家呆着舒服。
刚开始,她母亲还在武荷香面前说几句羡慕冯清水的话,后来看到一提起上高中的事女儿就落泪,也就不再说起。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几天过去了,九月八日那天,冯清水还是早早就起来,一个人草草别了家人上路了,他没有去向武荷香道别,他害怕武荷香心里难受。他要走四里路到邱上公社赶上往县城的早班车,因此,走得特别快,这次,他是去圆梦,朝着梦境中的高楼大厦……
没有想到的是,半路上,蓦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廋俏而娇美的身影,也许在他梦里有过,但在现实中却不敢这样想,那是一个刻在心里的身影,那是一个看得着摸不着的身影,那是一个潜意识里无力拒绝的身影,一个婀娜娇艳的身影,一个冷若冰霜、热情似火的身影,一个若即若离的身影,是她!真的是她!心里时常牵挂的人儿!
她就站在那里,仍然穿着中考时的花衣服,仍然梳着短短的小辫,仍然在脖子上围着那条素淡的浅黄色纱巾。早晨的轻雾若隐若现地缭绕在她的周围,蓝色的裤腿在微风中轻轻地贴在她那修长的腿上,青葱而窈窕的身姿就像画里的少女一样秀美。
她也似乎看到了他,双手不自然地来回搓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种表情极其丰富,难以捉摸,笑颜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失落,那样凄美,那样惨艳,那样叫人感到心痛。她双眸水灵灵的,看不到往日恬淡而自信的光芒,就像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银。
她没有说话,舌头根有些僵硬,她害怕一说话暴露了她的脆弱,她害怕不做主的那层水银从眼里脱落下来,硬撑着,还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的笑,她的表情,她的样子让他感到别扭,让他感到悲伤,一股酸溜溜的东西不可阻挡地从心底窜上来,他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泪,是他先掉了泪,两串热乎乎的泪经过狭长的脸板,凉丝丝地一直窜进了嘴角,咸咸的。他说不出一句话,但心里却有好多好多嘱咐她的话,但是,鼻腔堵塞着,一股翻滚的气息凝结在喉咙里,使他发不出声来……
他渐渐向她走近,她始终微笑着,目光浑浊地微笑着。
他酸酸地看着她,心里一股一股的难受,这是幸福的难受,是激动的难受,是感动的难受,是怜惜的难受,又是面临分手留恋的难受。
从懂事一直到现在,青梅竹马十几年,终于,今天早晨,此时此刻,要说再见了,今后,今后会是什么样呢?谁也不晓得。
他和她面对面站在一起,仅仅一尺之遥,彼此间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她的泪眼朦胧,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那熟悉的轮廓,这个轮廓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梦里,异常熟悉,就和现在一样。
她强忍着眼眶里满满的泪花,强忍着,不敢动一丝眼皮,甚至眼睫毛,生怕泪花一碎,面前的一切将再化为乌有,就像梦境里一样,他突然再在眼前消失。
但是,她没能保持住,她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有做到。因为,她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她听到了他喉咙里的哽咽,她感受到了迷蒙中他激动而含蓄的目光。她难以再控制下去,于是慢慢地合上薄如敷脂的眼皮,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就像两条源源不断的小溪,一直往外涌,一直涌出来,止不住,禁不住。
突然,他终于勇敢地不假思索地跨前了那形如百里、千里的一小步。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在了怀里,时间就此停止了转动,世界转回到混沌,世上所有的一切于此而销声匿迹,只有他们呼出的温暖气息,只有他们猛烈跳动的心房在有节律地向外膨胀,在向外撞击,以至于互相能感觉到。
几秒后,她也情不由己地抬起了两只冰凉的小手,抱住了他的腰。但是她依然没有睁开眼,她害怕这个似梦非梦的虚境被明亮的光线击穿,被击成支离破碎。她害怕惊到他,惊到这种满满的幸福冲动,静静地沉浸在这梦幻般的朦胧世界里。
她听到他似乎抽泣了一下,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呢喃:“香,你知道你有多傻!早晨这样凉,露水这样多,雾气这样大,你早早等在这里,你——”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心中好舒服,好温馨,好幸福。香,这又是冯清水第一次这样称谓她,第一次这样亲切地称呼她,而且是在耳边的呼唤!她情愿永远这样,让地球从此不再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