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都不再言语,空气似凝固一般。尴尬的沉默之后,窦宪突然厉声道:“郭璜喝醉了,胡言乱语,把他拖下去醒醒酒!”
郭璜这才意识到自己言辞有失,慌忙要起身请,却早已被窦宪的卫兵上前架住,不由分说便拖了出去。
窦宪默默扫视了一眼账下众将,幽幽道:“胡话而已,不必当真。老夫如今也不胜酒力,头痛的很,各位且散了吧。”
众将纷纷起身拜辞,只有耿燮一人纹丝不动。窦宪眯着眼看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但是却始终一言未发。
直到众人都退下后,耿夑方才起身,他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将军赐教。”
窦宪目光如炬的注视着耿燮,缓缓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召你回来吧。”
耿燮直言道:“正是。此次北匈奴损伤惨重,北单于狼狈逃窜,已无招架之力,乘胜追击完全可将其拿下,北庭必将大乱,我军可趁此机会一举荡平蛮夷,永绝后患。如今放虎归山,不是给了北庭喘息的机会吗?恕末将愚钝,不知其中用意。”
窦宪并未立即回答,他缓缓起身,信步走到营帐一角,拿起悬挂在壁上的一只弓箭,端详一番后递给耿燮,突然反问道:“你果真不知其中用意吗?”
他的目光犀利而冷峻,隐隐藏着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阴狠。在匈奴人的眼中,他是赫赫有名用兵如神的战神,令敌人闻风丧胆;可是在汉人,尤其是朝廷同僚们的眼中,他又是飞扬跋扈手段狠辣的权臣,令人望而生畏。
见耿夑沉默不语,窦宪微微有些失望之色:“耿夑,你跟着我南征北战也有六七年了,有几句话今日我便一吐为快。从我第一眼在死人堆里看到你,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窦宪伸出右手,双指用力点着耿夑的胸口,道:“你生来便是打仗的料,有勇,有谋,假以时日,你的功绩将不在我之下。可你有个致命的弱点,知道是什么吗?”
耿夑略显茫然的摇头道:“请将军示下。”
“你常年身在关外,只知胡虏之凶险,殊不知,更为凶险的,便是朝堂之上的人心。”窦宪的眼神愈发阴冷:“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空有一腔报国之情和一颗赤子之心,是成不了大事的。情义,这两个字便是你最大的弱点,也会给你的将来埋下祸根。”
犹如一声闷雷在心底炸裂开来,耿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从窦宪口中说出的那番话。在他还是懵懂少年,刚刚开始习武学文之际,他的父兄长辈们一直为他灌输的便是情义二字。保家卫国,捍卫疆土,为了袍泽兄弟抛头颅洒热血,这是耿氏一族代代相继的精神,也是从小便混入他血液里的信念。为何,却变成了窦宪口中的弱点?
看着耿夑愈发凝重的神色,窦宪明白自己这番口舌大约是白费了。罢了,原本他也不过只是要锻造一把战争的利剑,他的目的不过是用这把剑狠狠穿透匈奴人的心脏,又何必非要让这把剑去舞弄权之术呢?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耿夑手中取回弓箭,放至原位,然后意味深长的自言自语道:“真是一把良弓啊,可仗打完了,便只能挂在这里,做个摆设了······”
飞鸟尽,良弓藏!
耿夑怎会不解其意?事实上,在接到大将军令的那一刻,耿夑已然隐约猜到了窦宪命令撤兵的真正原因。
若经此一役,将匈奴胡虏剿杀殆尽,边境从此安稳了,可身为大将军的窦宪,便也将如这支良弓一般,从此被高高挂起,无人问津。当今天下,少主被架空,窦太后把持朝政,窦氏一族遍布朝野,权倾天下,所倚仗的正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窦宪。留北单于一条生路,以令朝廷与刘氏宗亲忌惮于他,便可稳保窦氏一族的权势坚不可摧。作为一个弄权的高手,窦宪怎会不为自己,为窦氏,棋留一子。
耿夑不过是印证了一个他早已知道的答案。他并没有丝毫的释然,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拱手相别,退出大帐之外。
彼时,月明星稀。望着沉沉暮霭中若隐若现的远山,听着脚下沙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耿夑的心头蒙上一层薄雾般的阴影。
十年了,稽落山之败,仍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无数次梦到父亲的头颅滚落到自己脚下的场景,总会惊出一身冷汗。复仇,曾是他活着的唯一信仰。然而,当他后来一次又一次鏖战沙场,一次又一次九死一生,一次又一次经历人间炼狱之后,麻木,令复仇的火焰不知不觉中渐渐的冷却。
战争于他而言如影随形,但他不愿看到战争成为大汉代代子孙无法逃脱的命运。寂寥天地中,有两个字在他心中愈来愈清晰——太平。
或许他永远成为不了窦宪那样权倾天下的权臣,或许有朝一日他会粉身碎骨,可他还是定要这天下太平,这便是他的至情至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