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坝的西头外几十米远处,有一个水溏,水溏的水是从山中的泉水,用竹渠引来的。
奶奶在水溏边不只种有多种蔬菜、果木,还栽了很多月季花,有了这个水溏,它们能随时享受浇灌。
水溏不远处也有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从院坝的西头,一直通往我后妈家。
爸爸死后,后妈也再不走这条路,日渐杂草丛生。她从家里直接下到山沟里,从山沟涪江边那条小路去往镇上赶集。
屋后面陡峭的山坡上,生长着一些黑桃、枇杷、柿子、桃李等果木,都是奶奶的宝贝。吃也可,酿酒也可,做果酱、果干也可,奶奶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连同那些她种的鲜花,把它们的果实做成各种能储存起来的食品。
站在屋檐下望出去,群山巍峨,重峦叠嶂,望不到尽头。
山下的涪江曾无数次映照我的身影,可奔腾不息的涪江水,那时也一度阻挡着我飞向山外的梦想。
在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全世界都是我家乡这样子,望不见的山峦,走不完的山路。
生命就像一出没有剧本的戏,看不清前路,预料不到结局,唯一奋力演出,哪怕无人关注。
五岁已经没有爸妈的我,残酷的生活逼迫着我必须奋力演出,用五岁稚嫩的身躯,每天演着成年人也不一定能承受的繁重。
对于母亲的离去,我自小就没埋怨过她。越是长大以后,我越觉得她应该离开,甚至根本就不该嫁到如此荒凉贫瘠的大山里。
此生为人,谁都是被动为人。
但既然为人,生命的绽放方式应该有选择的权力,人应该有权力选择自己要跋涉的路和方向。
我知道,我的母亲在我三岁时离开我,一定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那样贫苦的生活,如野狗一样在山里活着,还不如野狗自在逍遥,最残酷无情的是,大山里,她看不到生活有一丝一毫的美好希望。
或许会有人指责我的母亲,对我这个女儿完全不负责任。这种指责,在母亲刚刚离开后,家乡的村里就有。
对我离开的母亲,村里人蜚短流长的话语,时时冲撞着我的爸爸和爷爷奶奶。她们甚至毫无顾忌地当着爸爸、爷爷奶奶说:“哎呀,子柒她妈也太没良心了,女儿不管也就算了,临走时还把家里唯一值点钱的老马骑走了。”
更有人说:“子柒她妈那个样子,就不是个能本分过日子的女人。要不是她看上了那个野男人,我死都不会相信她会离婚。这样的女人啊,唉,不说啦,不说啦……”
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亲眼看见我妈赶集时,和一个开小车的男人约会,后来也就发生离婚出走的事。
面对驱之不散的流言蜚语,我的爸爸、爷爷奶奶,从没责怪过我的妈妈一句。
爷爷奶奶还常常为我妈妈辩解:“莫乱说,子柒她妈是和我们商量着离婚的,好聚好散。既然离婚了,她有选择嫁给任何人的权力。”
爸爸生前面对那些村里的长舌妇,从不搭话,只常常凝望着远方,默默叹息。
妈妈离开后不几天,山坡转角的那棵古老高大梨树上,便飘起一条二指宽的红布条。
直到很多年后,那条红布条还在,只是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变得如挂丧的白布条一样。
在我上小学几年以后,有一天我爬到高大的梨树上,看见那发白的布条上有字,字写得不那么美观,但一笔一画都显得认真而工整,上面写着:子柒妈,愿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永生永世不再生于穷人家。
看到布条上的字那天,我躲到山上哭了好久好久。我知道那是爸爸的字,可我知道时,爸爸已经离世好几年。
时光不给任何人反悔的机会,当我小有名气以后,常常幻想,假如我的爸爸妈妈还活着,我一定竭尽所能给他们能给的一切。
我没有因为那布条,去问过爷爷奶奶,但我自从发现布条以后,我开始注意到,每次爷爷奶奶路过那梨树茂密的枝桠下时,都会不经意地仰头看看,默默叹息。
我的爷爷奶奶坚信,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好的,半点不由人。
那天是我的生日,也是爸爸的祭日。因第二天要上学,我早早睡下了。
因为生日吃了难得吃到的好菜和白米干饭,躺在床上的我还回味无穷地睡不着。
我听见爷爷对奶奶说:“子柒她爸走后第一个赶集天,我就在镇上找人算过,子柒她妈一定嫁了一个富裕的男人。她爸死的那天,该是她妈生孩子的时候,上天注定他们还要在一起。他爸那天死得蹊跷,其实是要去投胎,他不去,子柒她妈生不下来。”
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叹息几声,算是认同了爷爷的说法,也算是默默祝福着我爸爸和妈妈。
很多年后,我穿梭在繁华密林之中,渴望能找到我的妈妈。虽然一直没找到,爷爷也已经去世,我也懂得了很多科学知识,但我依然相信爷爷当初的说法,我的爸爸和妈妈一定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还生活在一起。
人的心中有一个美好的念想总是好的,我也知道爷爷总是有很多不切实际的话,哄着我奶奶熬过一天又一天的穷苦日子,他那番算命的说法,也肯定是编来哄我奶奶的。
奶奶无言的叹息声,已经证明,她其实知道爷爷总是编话哄她,但奶奶爱着爷爷,愿意相信他费尽心机,编的那些无法应验的,五花八门的美好憧憬。
爷爷那些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