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每年都会发生伤亡事故,伤了就伤了死了就死了。为了生存,人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来上班,上万人组成一个庞大的自行车队伍涌进厂门,谁也不知道厄运会不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有句全国通用的口号,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下班。这是明确无误地告诉你,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工作,你能打心眼里真正高兴得起来吗?在钢厂工作一辈子,退休时身上完完整整没有留下伤疤那是多么的幸运。
“我技校毕业进了钢厂,是炉前工,上百吨重一千多度的钢水罐在头顶来来往往,一捧钢水就能要了人的命。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半死不拉活。
“厂里有很多伤残的工人,缺胳膊少腿的,常年瘫痪在床的,严重烧伤五官四肢变形的,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靠一点可怜的伤残工资过活,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当兵逃避了三年。”
沙万里劝慰道:“你是不是太悲观了?有句大俗话,人不能改变环境只能适应环境,都像你这么想,大家钻山洞当野人去好了。”
董家林哈哈一笑又恢复了常态:“一想到又要穿上劳改犯一样的工作服,带上并不能保障安全的安全帽,走进高温高粉尘高噪音高危险系数的厂房,我不过是提前发发牢骚而已。”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座大城市的轮廓出现在前方,火车开始减速慢行。
董家林指着一处冒着熊熊火光的地方说:“白天是一团团的黑烟,晚上是一团团的火,那里就是我工作的钢厂。我到家了,还能赶上吃晚饭,倒是你们还有一段很远的路要走,一路保重。”
拿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放到石秀秀的手上,意味深长地说:“你眼光很准,你若不离他便不会放弃,好好珍惜。哥哥提前祝你们幸福!”
沙万里紧紧握着董家林的手:“兄弟保重。”
董家林淡然地说:“有缘还会相见,无缘也不必再联系。山高路远,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心里记着想着念着这份友情已足够。”
火车停稳,董家林背着行李下了火车,隔着车窗洒脱地朝沙万里石秀秀挥挥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火车继续前行。
石秀秀一直抹着眼泪,沙万里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像爱抚自家的小羊羔。头发细密柔软枯黄,跟玩耍沙柳大辫子的感觉完全不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疼惜的感触。
半路捡了这么个小人儿,领回家一定会吓爹娘一大跳。
沙万里偶然间的亲昵举动,成为石秀秀此时和以后的特殊享受。她紧紧抱住沙万里的胳膊,幸福满足而又不无担心地靠着他的肩头,像是怕他偷偷跑了把自己单独扔在火车上。
在她十八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沙万里这样,不图回报没有私欲,发自内心地关心她爱护她。
在石秀秀的童年记忆中,因为是个女孩不受待见,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爸爸早些年为给家里盖房子,上山砍树摔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走不了远路干不得重活。伴随她成长的,是爸爸口中混合着烟雾一起吐出的沉重的叹息,是妈妈未老先衰的皱纹里,永远也抹不开的愁容,以及漫山遍野的大石头。
五六岁的时候跟着大人上山挖草药,在石头缝里种粮。十四岁好不容易读完小学,成了家庭中主要劳动力,跟着妈妈四处打工,最远的到过新疆采摘棉花。
那年深秋,她在棉花地里淋了一场雨,晚上发起烧来咳嗽不止。妈妈没当回事,只给她买了一点感冒药,第二天又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地下地干活。
第三天,她昏倒在棉花地里。在别人的劝说下,妈妈才把她背到医院,一检查烧成了肺炎。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子轻飘飘的不像是自己的,她多么希望妈妈能像小时候一样抱抱她,喂她一口水喝。
妈妈却在一旁烦躁地嘟囔着:“钱没挣着,还要搭上一笔医药费,真是个赔钱的货。”
尽管烧得迷迷糊糊,尽管妈妈声音压得很低,她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不相信这么冷酷的话,是从妈妈的嘴里说出来的。
贫穷使亲情变得冷漠,使生命变得卑贱,她流不出眼泪,只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像石缝中的小草,歪歪扭扭地生长着。
回家养好病后,她开始一个人闯荡。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酒店里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一个月,老板以不发工资相威胁让她伺候男人。
她不知道怎么伺候男人。老板放录像带给她看,画面令她毛骨悚然恶心干呕,当天晚上果断地跳窗逃离。
后来她只找力气活,遇到的又是些黑心老板。不是没日没夜地干,就是找各种借口不发工钱。她还是采用一贯的那个策略:跑!宁肯工钱不要,也不能遭受更大的伤害。
直到今年才在县城的一家手套编织厂里,找到了像样的活,计件工资,织一副手套挣两毛钱。开始她不熟练,一天织不上几付,连自己的伙食费都挣不出来。
大家都忙着自己手头上的活,没有人肯抽出时间来帮她。后来田二宝主动教她技术,前胸紧贴着她的后背,埋里埋汰的脸贴着她的脸,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学到技术多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