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声这短暂的前半生,朋友不多,仇人更少,也有几位从仇人转变为朋友,唐宏图算半个,张晓光一个,陈蛰熊是最后一个。
这位气焰锐利的男人,看似活的从容霸气,实际处处不如意,从贫穷落后的大山走进京城,面对着抛弃妻子的亲生父亲,面对着继母和两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面对着从来没见到过的亲戚,没有朋友,没有知己,该怎样卑躬屈膝的活着?从他宁死也不愿打出张家的旗号就可见一斑,陈蛰熊,似乎远比自己脊梁坚挺,活的更加艰辛。
“陈蛰熊活的比你痛快。”坐在对面的易东仁冷不丁丢出一句话。
赵凤声重新蹲回到他的面前,点头道:“您的话说得对,对极了,我确实活的挺窝囊,活到三张了也没活明白。老爷子,您这一辈子活的痛快么?”
抛去易东仁的身份不谈,赵凤声挺喜欢跟老人家聊天,总觉得一言一行中蕴含着大学问大道理,他自认为唯一的优点就是勤奋好学,跟饱经沧桑的智者聊天,远胜于抱着一本书死缠烂打,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娶过四个老婆,有黄皮肤有白皮肤,其中还有俩选美小姐,生了七个孩子,想住别墅住别墅,想开豪车开豪车,想吃什么吃什么,你说我活的痛不痛快?”易东仁顿着拐杖冷哼道,眼神跟看傻子一样。
“您老霸道。”赵凤声赞叹道,这句话发自肺腑,不是每个人都有那天大的福分,首先得有钞票,然后得有老天爷赐予的好体格。
“宗望这一走,泰亨势必会乱成一锅粥,俩孩子没经历过风雨,如何能稳定局面?叔叔大爷们又各怀鬼胎,哪个会把旧情放在第一位?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易东仁摇着头长吁短叹。
“您老给我说一下,究竟是哪个叔叔大爷有问题。”赵凤声抓住话柄问道。
“年轻人,不是借助了些许东风就能呼风唤雨,你在江湖有了名气,有用吗?敢杀人还是敢放火?只要你刀子没沾血,那些蝇营狗苟的玩意为了天大的利益,会被你吓破胆?如果陈蛰熊压阵,他们或许有所顾忌,因为他真敢咬人。你?……呵呵,算了吧,老江湖都清楚你是个纸老虎,一捅就破。”易东仁不留余力表现出讥讽神色,鼻孔频频喷出类似于冷屑的气体。
“那您呢?”
赵凤声指尖轻轻敲打着木制拐杖,“也准备戳一下我这纸老虎?”
“我的话你信吗?”易东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不信。”赵凤声实话实说,他是个悲观主义者,没几位能值得他完全相信的朋友。
“那就别再多费口舌了。”易东仁缓缓合住眼睛,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凤声默不作声,蹲在原地陷入沉思。
“玉不琢不成器,其实早经历磨难,对于天瑜和大宝来说并非坏事,纵观省城的英雄豪杰,哪一位不是跌跌撞撞然后一步步修炼成仙。宗望早就有摔打儿女的打算,可发妻早亡,宗望又当爹又当妈,实在狠不下心去让俩没娘的孩子遭罪,再说孩子们年纪还小,宗望经常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可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他迟迟做不出决定,撒手人寰,弄得俩孩子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看孩子们的造化吧,熬过这一道坎,成龙成凤,指日可待,熬不过的话,有陈蛰熊和你帮衬着,也不至于沦落街头。现在回头想想,宗望的生意之道倒是其次,做人之道,高出我太多,率先埋下两颗暗棋,哪怕日后遭遇不测,也有人死心塌地保护两个孩子,高,高明的很,大国手呐。”
易东仁自言自语发出感慨,他这种年纪,见惯了生死离别,看的也就淡了,不会为了老友去世而潸然泪下。把那份缅怀放在心底,无人时拿出来晒一晒,一壶老酒,重温一下旧事,仅此而已。
赵凤声也觉得人家说的挺对。
抢救室传来动静,钱天瑜从里面慢悠悠踱步走出,没有发出失去亲人的那种哀嚎,也没有声嘶力竭地又哭又闹,只是双眼红肿,目光呆滞,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赵凤声经历过几次人间最苦事,清楚大悲之下反而不会流露出异常情绪,那份悲痛在心中会慢慢发酵,到达一定程度后猛烈爆发,就像是好多携手相伴一生的老夫妻,一人死去,另一人看似不以为意说几句风凉话,然后会在随后几天共赴黄泉。
赵凤声不敢怠慢,急忙跑过去搀扶住弱不禁风的肩头,却传来剧烈反抗的力道。
“我没事。”钱天瑜挣脱开来,往日温润的五官呈现出灰寂般黯淡,倔强地往前行走,没走出几步,娇躯突然急速下沉,像是力气全部被抽空,往旁边一倒,幸亏被早有准备的赵凤声一把接住。
“哭出来会好点。”赵凤声扶住她慢慢蹲下,柔声安慰道。
“可我哭不出来。”钱天瑜有气无力靠在墙壁,眼睛依然空洞无神。
“那就喊,用力喊,千万别闷在肚子里。”赵凤声没什么好办法解决失去亲人时的悲苦,只能尽量使自己话语变得柔和。
“我没力气喊了。”钱天瑜的嗓音绵软无力,脑袋自然而然搭在赵凤声肩头。
“那你缓一会儿,等有力气了再喊。”赵凤声轻声道。
钱天瑜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许久也不眨一次眼。
赵凤声无计可施,保持着相当别扭的半蹲姿势,陪她渡过人生最难熬的阶段。
“我妈十年前走了,我爸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