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楼阁门前,程渊重整衣冠,展臂左右看看,确定周身一丝不紊,方才轻轻叩了叩门。
阁中有片刻静默。程渊立于门外朝内欠身,不疾不徐道:“多日不见,夫人安否?”
里面终于有了回应:“进来。”
程渊隐隐含笑,从随身携带的丝囊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上悬着的锁。
一位身段曼妙的女子无言独坐窗边,凝望天边白色的月牙,待他走近,才微微朝他侧首,无暇的容光皎洁如月,令他顿感日间身染的俗世红尘瞬间隐去,心境由此澄净空明,一缕柔情不自觉地蔓延到了眼里。
他再次向她问安,彬彬有礼地称她“菊夫人”,她淡淡转回头去,望向远方道:“我是吴秋娘。”
程渊一笑,也不就此多说什么,一瞥案上依然满盛着食物的器皿,问秋娘道:“这些膳食,尚不能惬夫人意?”
秋娘没有作答。程渊又和言道:“园中的厨娘,手艺是极佳的,夫人想吃什么,让人告诉她,她会按时做好。”
秋娘不由冷笑,“我能告诉谁?这园子里的奴婢,非聋即哑,且目不识丁,平日我欲取一非常用之物,都得比划半晌,要请他们传递心意,难于上青天。”她回身与程渊对视,冷淡笑容多了点嘲讽意味,“程先生倒是大可放心。”
程渊的微笑依然十分温雅,谦恭的姿态无可指摘:“夫人需要什么,此刻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那么,”秋娘提出了一个要求,“别锁阁门,让我每日在园子里走走,一日三餐,也让我自己做。”
程渊温言道:“若我不在此地,夫人下楼游园,园中奴隶粗鄙,未免伺候不周,易生事端。不如待异日气淑风和,我亲自请夫人下楼,陪夫人赏花。再则,夫人千金之躯,本应居于琼楼玉宇,如今身处这小园,已然委屈了夫人,我又怎敢以庖厨之事烦扰夫人,令夫人这本应调笙拨弦的玉指去沾染阳春之水。”
程渊再问她饮食所需,秋娘并不回答。程渊走到窗边,放眼一观园景,又欠身问秋娘:“夫人向来爱名花异卉,如今园中这些,可有一二曾入夫人目否?”
秋娘仍不应声,索性闭上了眼。
“我新得一株名花,是夫人多年前向先帝提起过的琼花。”他稍作停顿,见秋娘没有睁目的意思,又继续道,“琼花离开扬州,极难成活。好在这些年我得暇便钻研园艺,略有所成,想必这回能种好这株琼花。”他一指园中池畔某处,请秋娘看,“园圃我已定好,就在那里。”
秋娘未如他所愿启目,只有唇际那一点不带暖意的弧度在显示着她的不屑。
程渊无奈,低叹一声,似自嘲般吟道:“憎我也无妨,就连屋前花橘,亦不来观赏?”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引得秋娘双睫微颤,她睁开了眼,看向程渊的目光蕴含着迷惘与一丝难言的痛楚。少顷,她举目投向楼外池心,任那一泊被晚风吹皱的秋水,将她旋入一场旧梦。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自晓事以来就生活在仙韶院里,被多名乐伎舞伎收养过。因为生在遍开菊花的秋天,有人给她取了个“菊安”的小名。养母换得太勤,她不清楚该跟谁姓,也拒绝跟其中哪位姓,于是所有人都只唤她名而不加姓。
她遇到的善良养母不多,大多把她当婢女使唤,一言不合就打骂,偶尔教教歌舞音律,才渐渐发现她在这方面有惊人的天赋。
意识到自己这个优点,她愈发主动地苦练歌舞,一壁躲闪着养母们的棍棒,一壁明里暗里揣摩仙韶部最美舞伎的舞姿,经常待养母睡着后溜出房门,在寂静的月光中一遍遍地独舞。
终于有一天,当养母又朝她扬起棍棒时,她举手将那木棒压下,对养母横眉道:“听说尹部头病了,明日不能在官家面前跳梁州舞,仙韶使正着急呢。如今整个仙韶院除了尹部头还会跳梁州舞的只有我,你若打伤了我,只怕仙韶使和官家那边不好交待。”
养母一愣,举棒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翌日她作为尹部头的接替者,被仙韶使在孤注一掷的心情下送入了天子殿中。她在满座宾客灼灼注视下起舞,仙乐缭绕,飞花盈袖,舞至酣处,她感觉自己衣袂飘飖,肢体皆轻,那一瞬似乎即将幻化成壁画上的神女,随风而去。
“来,来,将她挽住。”她听见御座上的官家轻笑道。
有男舞者上前挽住她飞旋的披帛,她渐渐停止了舞步。
官家和颜悦色地问她名字,她说自己名为“菊安”,“姓什么?”他又问。
她静静地抬起眼帘迎上他目光:“无姓,就叫菊安。”
他一怔,旋即寻回那一缕浅笑,吩咐左右:“赐菊姬金缕衣一袭,东珠一斛,螺子黛六颗。”
那一年,她才十五岁。
那一舞成名之后,官家常召她至御前歌舞,吟诗赏月,亦常命她陪侍,她说想读书习字,他甚至亲自指点。在外人看来,她所获恩遇不亚于官家最宠爱的贵妃娘子,然而官家从未召幸或临幸她,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清清白白地陪着他,跳着舞,直到升为了仙韶院之首,著名的菊部头,她被人尊称为“菊夫人”,也仍未被他纳入嫔御之列。
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来自皇后的敌意,行为受到各种约束,未经宣召,不许她接近福宁殿,求见官家。
不去就不去,反正他会来找我的。菊安仰面迎着初春煦暖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