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九月, 秋高气爽。
秋收的时节早已过去,然而从鄠县一路往西,直到武功, 田野里忙碌的身影却明显多了起来:农夫们在翻整土地, 以待春耕;妇孺们在送水送饭, 拾拣遗谷。他们的衣裳依然褴褛,身形依然枯瘦,然而眼里却多了些光彩,脸上也少了些仓皇。每到劳作间隙,大家还会说上几声是非, 扯个几句闲篇……
这原是最寻常不过是乡野景象, 却已许久未曾出现在关中大地上了。
在远离武功县城的一片农田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打破了这难得的安闲。众人忙抬头看了过去, 却见一队人马从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 战马矫健如龙, 骑士精悍如豹,人数虽然不多, 却自有一股千军万马般的凌厉气势。大家相视一眼,都默默地松了口气。
有孩童跟着探头看了看, 好奇地问道:“阿娘阿娘, 那是娘子军吗?”
农妇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娘子军!”这样齐整的队伍, 除了娘子军还能是谁?如今谁又不知道,这娘子军从不劫掠百姓, 还会施米舍粥, 发放粮种。路上有他们打马来去, 那是最好不过了, 至少那些城里的官兵,山里的盗匪,就不敢过来捣乱了不是?
孩子的脖子顿时伸得更长了:“那里头有李娘子么?”
农妇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李娘子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咱们这乡野地方来?”
孩子用力点头:“我知道,他们都说李娘子身高九尺,面如黑炭,使着一对斗大的金锤,比庙里的天王更威风十倍!”
农妇还没答话,旁边有人“噗”地笑了出来:“你这娃儿,听谁胡说?人家李娘子明明好看得很,一身红衣就如仙子下凡一般,所以才有那般的慈悲心肠,你们怎么倒把人形容成了罗刹模样?”
孩子不服气道:“是我阿叔说的,他说李娘子厉害得要命,天底下没人能挡她一锤,要不然前几日她一到咱们武功,好汉们怎么都去投奔她了?当官的怎么都吓跑了?阿叔说,这叫……这叫兵不血刃!这样威风的人,怎么能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这话一提,众人顿时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开来,有人说李娘子是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也有人说她是天女转世,令人一见倾心,不敢反抗。人人都觉得自己占着正理,对方是胡说八道。
就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之时,那支马队早已疾风般掠了过去,而他们口中的李娘子,就在马队的最前方,只是她今日换了一身素色衣裳,神色也比平日更为沉静。几个月的军旅生涯,早已把她周身的气势磨砺得愈发沉稳,就算是一身便装,弓刀入鞘,也自然而然地令人望之肃然。
然而凌云此时的心情却远不是看起来这般镇定。
这条从武功县城到李家庄园的道路,她从小到大走过无数回,但这一次,看着路边越来越熟悉的景色,她的心绪却是越绷越紧。眼见着前头就是那条岔路口,拐进去就是庄园的大门,她手上不自觉地一用力,猛地勒住了马缰,突然间只想掉头离开,越远越好……
耳边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阿云”,凌云转头看到了何潘仁深邃的双眸。他的眼里仿佛也蕴藏着无数情绪,迟疑了一下才道:“你要不要歇会儿?你不用这么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凌云默然摇了摇头。这座庄园她已经多久没有踏足了?自打带着三郎的棺木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走进过这道大门,每次来为母亲扫墓,也都是绕道后山,匆匆来去……这次过来,她也不是要勉强自己来做些什么,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她应该回来一趟,来看上一眼了。
何潘仁显然看懂了她的意思,神色却变得愈发复杂难辨:“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
凌云微微一怔,何潘仁难得有这么欲言又止的时候,他会有什么事?
何潘仁却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你先进去吧,这件事,你待会儿自然就知道了。”
凌云愈发不解,只是她自来不愿勉强别人,何潘仁既然这么说了,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而被他这么一打岔,她的心绪倒是平定了不少。回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路口,她微微吸了口气,脚下一磕马镫。飒露紫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兴奋地抖了抖鬃毛,撒开四蹄奔了进去。
庄园的门早已大开,门前挂着崭新的灯笼,看去跟当初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但一路进去,主人离开的这几年和仆从四散的这几个月到底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房屋明显变得陈旧了,角落里的杂草长了老高,那些刚刚打扫干净的庭院,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有人停留,空寂得令人感伤。
几乎不用凌云指引,飒露紫已一路小跑地来到了玄霸的院门前。凌云翻身下马,在门前站了片刻才跨进门槛,一步步地走过院落里青石小路,一步步地走上台阶,来到了正屋的门前。
屋门是开着的,门帘居然还是当初常挂的那一幅,只是颜色似乎褪去了少许,带着被旧日时光反复洗涤过的温柔,在秋风中微微飘动,仿佛只要她一抬手,门帘后就会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阿姊!”
然而当她终于伸手拨开门帘,门帘背后却是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笑着迎上来叫她“阿姊”,也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熟悉气息。
空旷无比的房间里,旧日家具倒是还留着几样,那几个大缸也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里头早已没有了清水荷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