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家主院的上房里, 柴绍只觉得一阵阵的恍惚。
眼前的院落屋宇明明就是他的住处, 但此刻看去,却仿佛变得有些陌生了:屋里新婚时的喜庆装饰都已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颜色素淡的青帐纸屏、白瓷银盏;屋外的庭院也显得冷冷清清,就连阶前盛开的腊梅仿佛都带着几分孤寒。
当然, 更让他觉得陌生的, 还是眼前的凌云。
凌云的模样其实并没有变,虽然比以前苍白消瘦了好些, 却依然是身姿挺拔,神色沉静,只是他此刻才注意到,她的眉目之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份漠然, 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疏离和寒意;那个沉默寡言却一腔热诚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这个平静如水却让人再也琢磨不透的她。
这样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柴绍茫然回顾, 片刻后才蓦地想了起来:那一次, 沈英坚持把真相告诉了凌云, 之后的两天两夜, 凌云一言不发地守在玄霸的尸体边上,直到第三日大殓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应该就是那一刻, 她的身上就多了这样的寒意, 但那个时候他竟然只觉得庆幸,庆幸她没有崩溃,也没有冲动,庆幸她总算彻底冷静了下来,他根本就没料到……
想到凌云回长安这一路上的反常,他忍不住抚额长叹了一声,涩然问道:“三娘,你选了今日回城,又这般当众打晕了宇文承趾,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
凌云思量片刻,摇了摇头。柴绍心里微微一松,却听她淡然道:“我没料到,他这般不经打。”
至于别的事,的确都是她早就谋算好了:宇文承趾下值的时辰、回家的路线,她早就让人探查清楚了;宇文承趾听到的那些话,是她让人传播出去的——毕竟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李家的亲眷、柴绍的朋友又那么多,当他们来庄园吊丧时,让他们听说一点什么,猜测一点什么,等他们回去之后,自然是满长安都会传开;就连宇文府今日会设家宴,宇文承趾一定会按时下值回家,也都是她反复确认过的。
她只是没有料到,一切居然会如此顺利,甚至比她预料的更加顺理成章,更加痛快淋漓,包括一拳挥在宇文承趾的脸上时的那种感觉。
低头看着自己缠上了布条的右手,凌云的嘴角多少挑出了一点笑意:宇文承趾的骨头那么软,牙口倒还挺结实,她的拳头又握得有点紧,打完之后,指节上竟被崩破了三四处,但宇文承趾的牙齿想来会掉得更多,至于脸面,自然就更是一点都不剩了。
宇文述一定会勃然大怒吧,他一定会痛彻心肺,会发誓报复。
那就对了。
想到宇文述将会面对的事情,她眉宇间的冷意不知不觉又深了两分。
柴绍和世民相视一眼,心头突然间都有些发凉。世民忍不住问道:“阿姊,这宇文承趾的确该打,但阿姊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揍他?”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阿姊,你……要打的是不是宇文述的脸?这次的事难道真是他在捣鬼?”
凌云依然摇头:“我不确定,我只确定,宇文述的确知情。所以明日,我会去见他,我会问清楚这件事。”
原来她说的明日会去上门谢罪,并不是场面话,而是真的打算找上门去?这不是去虎口拔牙么?柴绍心里一凛,脱口道:“你不能去!宇文述为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三娘,你不能以身犯险。”
世民也皱眉道:“犯险倒还不至于,阿姊今日才揍了宇文承趾,宇文述就算装也得装出个大度的模样来,不然宇文家就更成了笑话。不过我猜宇文述明日断然不会见阿姊,更不会告诉你咱们想知道的事。”
因为此人极为记仇,却也极为沉得住气,阿姊今日出手这般不留余地,明日便是去赔罪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是去找他询问这种要命的机密?他绝不会让阿姊如愿!
凌云看着世民,淡淡地笑了笑:“他会。”
烛光照在她的面孔上,也照亮了她静水流深般的双眸,她的神情是那么轻松笃定,仿佛她说的,是世间最简单,最容易,最天经地义不过的一件事。
………………
此刻宇文家的气氛却远不是这般轻松。
外院的书房里,无数的灯烛早已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然而站在屋子正中央的宇文述,那张面孔却是阴沉得让人不敢直视。
前来回话的管事便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尽量口齿清晰地回禀道:“医师说,二郎并无大碍,吐血是因为伤着了唇齿,就是……就是牙齿已经掉了四颗,还有六颗松动得厉害,未必能保得住。”
宇文述心头一凛,寒声问道:“是哪些牙齿?”
管事老老实实答道:“是左边的上下门牙,还有挨着门牙的那几颗。”
宇文述沉默良久,终于冷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李三娘今天不但是当着那么多人一拳打晕了二郎,还打掉了他半边牙齿,让他以后但凡开口说话,就能让人想起这件事,就会让人议论一回,笑话一回……他的这个孙子,从此就算是彻底的毁了!
很好,很好!李三娘,李渊,你们果然都很好!
管事听到这冷笑声,心里不禁暗暗哆嗦起来——宇文述不是轻易动怒的人,然而他一旦动怒,却也绝不会轻易过错任何话做错任何事,最好还能让他找到一个出气的地方,不然的话,危险的可就是他们了!
他心里念头乱转,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