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大灶煮出来的汤饼, 自然算不得什么美味:那汤煮得有些浑浊, 饼切得也不够匀细, 一勺浇头更是太过重油厚味……然而在一天的辛苦跋涉之后,来上热腾腾的这么一碗, 竟似是比什么龙肝凤髓都来得熨帖!
张给事原是个食不厌精的讲究人,此时也把白瓷碗里的汤饼吃了干干净净,这才叹道:“这般乡野地界的邸店, 倒是做得一手好汤饼。”
李渊自是点头附和, 只是面前的汤饼却并没下去多少。
张给事一眼瞧见,未免有些奇怪:“国公可是觉得这饼不合口味?”
李渊回过神来,忙随口笑道:“天气有些燥热, 我想等汤略凉些再吃。”
张给事纳闷地瞧了瞧外头,这深山密林的, 日头一落山,风就凉了, 何况如今已是暮霭沉沉?他来用饭时还特意加了件披风呢!
李渊话一出口也知道不大对头, 索性叹了口气:“中使见笑了,我是在想着明日出关之后的事。”
张给事轻松的心情顿时打了个折扣:可不是么,出了苇泽关, 他们就得快马加鞭赶赴陇西了。井陉的这一路,亏得他当机立断, 紧跟着棺木灵车, 总算是一路平安无事, 但陇西那边情况如何, 如今他们还是两眼一抹黑……
想到元弘嗣的凶残手段,他顿时也没了胃口,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国公不必烦心,国公德高望重,两位郎君智勇双全,咱们定能旗开得胜!”
他都这么说了,李渊自然也得振作精神,以示深受鼓舞,心里却是暗暗叹气:他怎么可能不烦心?家里几十名心腹死士下落不明就够他烦心了,更烦心的是,女儿居然表示,此事交给她来处置便好——什么叫交给她来处置?她都已经是天下第一好汉了,还想把太行山再闹个天翻地覆不成?
当然,最烦心的还是:不管这个女儿要做什么,自己还真是管不了了!
想到这里,李渊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
凌云此时就带着小鱼就坐门边那张案几的后面,神色平静,举止从容,似乎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跑到堂上来跟大家一起用饭,是世上最平常不过的事——且不说两位内侍了,这屋里还有柴绍与何潘仁这两位外男呢!偏偏她表现得太过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任何惊讶,唯有他这老父亲在担心手下的同时,还要看一眼女儿,再看一眼准女婿,心里乱七八糟地纠结成一团:
他最早觉得让柴绍做自家女婿只是勉强,后来才渐渐觉得正合适,而这两日里,心里竟是越来越发虚了……
就在他的纠结之中,门帘一动,邸店的伙计又端了酒菜上来。小鱼忙上前一步,从伙计手里结过酒菜,逐一摆放在众人跟前。
那酒只有四壶,显然是给身上没孝的两位内侍和柴绍何潘仁的。也不知是不是刚刚温过的缘故,这酒壶还未开盖,便已闻得到一股浓香。
张给事原是没什么兴致的,此时却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李渊便笑道:“今日实在辛苦,这乡野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两位中使且喝杯酒解解乏吧。”
张给事忙客气了两句,小鱼默不作声地给他倒了一杯,他便眯着眼喝了下去。另一边的刘宝自是有样学样。柴绍却把酒壶酒杯往外推了推,显然不打算喝酒。倒是何潘仁不等小鱼过来便自己倒了一杯。
垂眸瞧了瞧杯里微微浑浊的酒水,又抬眼看了看屋里的众人,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微挑,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笑意清清淡淡,却仿佛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凌云心头一凛,正要示意小鱼,却见何潘仁已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下去,那点嘲讽的笑意也都被掩盖在了酒杯下面,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邸店的酒水和汤饼一般,卖相寻常,滋味却不错,两位中使都是不用人劝就喝了两杯下去。何潘仁也喝完一杯又慢慢自己斟满了,这一次却没有再喝,只是端着酒杯出神。凌云原是有些疑惑,瞧见他这模样,却怎么都拿不准了。
另一边的张给事也突然指着何潘仁笑了起来:“你,你为何端着酒杯直晃?”
他这是……凌云不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李渊被她吓了一跳:“三娘?”他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却是张给事直愣愣地趴在了案几上了。那边的刘宝忙扶着案几就要起身,谁知手上一软,也跟着趴了下去。
李渊大吃一惊,世民更是起身叫道:“阿姊?”
凌云脸色冷凝地向世民点了点头:“你护好阿耶。”她就知道,若真是有人悄无声息地收拾掉了自家的那帮死士,接下来多半就会直接对父亲动手,如今,他们果然来了!
世民也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阿姊坚持过来守着门口,还让婢子亲手端酒端菜,原来是在防着有人在饭菜里做手脚。自家的那些死士绝非庸手,之所以凭空消失,只怕就是在饮食上着了人家的道!
他一步跨到了李渊面前,拔刀出鞘,摆好了架势。
柴绍、建成自然也都反应了过来,各自起身,手扶刀柄看向了门口。元吉自来沉不住气,此时却也知道不好,往建成身边一凑,低声问道:“阿兄,可是有盗匪要来?”建成默然点头,一把将元吉扯到身后,只觉得手心都是滑的。
然而屋外依然是静悄悄的,门帘在风中飘动,仿佛能听到那“呼啦”“呼啦”的声响。而伴随着这声音的,是屋里一声低低的笑声。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