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良很虚弱的样子, 靠在洗灵池的池边,大抵是没有力气推开她,有些不适地用手掌撑着她的肩头, 声音一贯的温厚, 却带着难掩的生疏。
在凤如青的印象里, 大师兄从不会对她生疏,更不曾有过排斥她亲近的时候, 一时片刻也不曾有过。凤如青面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 睫毛颤了颤,甩落一对晶莹。
穆良近距离看着凤如青,唇色有些苍白, 见她流泪,声音更低一分,又问道,“师妹?”
是小师妹。
大师兄一直都叫她小师妹,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才会叫师妹。
凤如青曾经一直因为这称呼洋洋自得,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同于旁人亲密的见证, 也是她在穆良心中,始终未曾长大,是当年那个才入山门的干瘪清瘦小孩子的见证。
可现在他叫自己师妹。
与旁人无异的师妹。
凤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渐扭曲,她短促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哽咽,随即很快地强压回去。
她扳着穆良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怀中崩溃, 又很快在他的怀中恢复如常。
她其实已经料到了, 施子真那种性情, 为仙门,为修炼能够亲手将师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误会她与大师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时候撞见了她与大师兄那等羞耻尴尬的瞬间,他又怎会突然改变心意,许她见大师兄呢。
凤如青在穆良温柔的询问中沉默,将疯狂涌出的眼泪压进穆良的肩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嘶喊。
只有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这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疼她护她的大师兄,从今往后,茫茫人世,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凤如青将心中滔天的悲伤强行压抑下来,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引诱着她,嘲笑着她,直言告诉她,她这种人就不该活着。她的好师尊是看她无药可救神识被污染心魔即将发作,这才可怜她,让她死前见一面她的好师兄。
凤如青眼中幽绿色的暗光流动,但在她从穆良的肩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恢复如常。她甚至将悲伤都一并压在了眼底,只是对穆良浅浅一笑,说道,“大师兄,是掌门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长,这才一时间不能自控。”
凤如青放开穆良,退回池边,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水囊,取了一些洗灵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压着,在穆良疑惑的视线中,弄好了这才起身,转身之后却迟迟没有迈步离开,背对着穆良哭得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战栗不止,可说出的话,却只是气息稍稍有些散乱,不带一点的哭腔,她说,“大师兄……祝你早日恢复,从此仙途坦荡,千岁无忧。”
“谢谢师妹。”穆良虽然有些奇怪,可这师妹给他的感觉意外的亲近非常,他不自觉的声音更加温和。
凤如青闭了闭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迈动重如千斤的脚步,朝着洗灵池外面走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密布的荒丛,扎得双腿血肉模糊。她脑中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她在山中,在大师兄的维护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上了悬云山,她就脱离了尘世颠沛的痛苦,从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长,但现在,她宁愿从来也没有被救过。宁愿一辈子在尘世为奴为流民,这样也好过她已经养得结痂脱落鲜嫩无比的心脏,被这样轻轻一捏,就已经鲜血淋漓。
她曾经有了家人,兄长,弟弟,还有倾心爱慕的尊长,现在又全都没了。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理解被鬼修引诱着生魂修鬼道的严六,只要为了复活他的娘亲,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够再换阿娘一声小六,便是万死,又如何?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尝没有察觉过他被欺骗,但抱着那一丝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样子,也能让他自欺欺人。
凤如青转出了洗灵池,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着心脏蹲下来,跪趴在地上,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地面,指甲劈开的疼痛,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浑身黑气弥漫,施子真发现立刻走过来,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纯厚的灵力涤荡她的全身,凤如青泪流满面地抬头,嘴角血流顺着下颚弥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开,声音仿若从牙缝挤出来,“师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着她眉心透出的黑气,眉头紧皱,再度伸手,却被凤如青接住,她问他,“是师尊将大师兄的记忆抹消的吗?”
施子真眼见她眉心黑气更重,她却不让自己帮忙,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的眼中,凤如青这便是在胡闹,他也根本无法去共情她的悲痛,无法理解喜怒哀乐依附另一个人而生的心情,更不会做什么事情,还要专门同什么人去细细解释。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众人望尘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于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如青,直接道,“这是对于你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凤如青宛如心脏被利剑贯穿,因为这剑太过锋利,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血流,只有丝丝缕缕的冰凉。
施子真当然不知道穆良对于凤如青的重要,那是让一个有心上人的女孩子,为了救他性命,肯含泪舍身的存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穆良活着,她的大师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