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建康,私第,黄姈正在看消息汇总,李笠出征在外,她在建康家中留守,时刻关注城中动静。
赵孟娘已经返回鄱阳,暂时管着家中产业,黄姈没有回去,执意留下来,要助李笠一臂之力。
现在看着各种消息,她眉头紧锁。
自侯景北遁,建康开始重建,但多有豪商囤积居奇,以至物价上涨,许多百姓生活愈发困苦。
而且官府开始清查附逆者,于是,贪官污吏趁机大肆盘剥百姓。
把附逆罪名一套,当事人想要免罪,那就得花钱贿赂吏员,本来在战乱中倒了大霉的百姓,现在又要被官府盘剥,生活艰辛。
又因为侯景撤退前,大肆发放钱财收买人心,于是官府下令所有人不得私藏“贼赃”,一经发现,全家坐牢。
于是乎,又有泼皮无赖以此为由敲诈勒索,被敲诈的人家若不花钱消灾,就会被这些无赖告到官府,说私藏贼赃。
这些无赖之所以如此猖狂,无非是后面有靠山,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仅如此,许多人在兵乱中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朝廷赈济不利,还要征发劳役,结果青壮服劳役,未有一文收入,以至于家中老幼食不果腹,只能举债度日。
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很多人以高利息放贷,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明知借了就还不起,却只能饮鸩止渴。
也有人到质库典卖财物,甚至包括子女。
还有,建康经此大劫,府库损失极大,为了重建建康,为了犒赏勤王将士,官府只能加派赋税,征收更多的物资。
一切的一切,都在让寻常百姓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李笠安排在城中的耳目,打听到的各种消息汇总起来,黄姈看过之后,只觉得民意在渐渐沸腾。
然而,侯景依旧实力尚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李笠对黄姈说过,侯景撤离建康时,必然留下无数“种子”,一旦时机合适,就会发芽。
届时,外有叛军再临,内有民变四起,建康又要迎来一番劫难。
所以,李笠不想让黄姈留在建康,但黄姈却依旧执意留下来,因为她要为李笠分忧,不想让李笠一人承担太多。
她认为夫妇就该有难同当,而不是李笠在外玩命,自己不闻不问,在鄱阳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代价就是,身处渐渐沸腾的建康城中,稍有不慎,就成了让李笠牵挂的负担。
不过,黄姈认为时局应该不会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朝廷已经收复寿阳、钟离,这还多亏了李笠的“快速攻城法”,如今只要守住京口,提防侯景再次渡江,那么朝廷就能稳稳的关门打狗。
都做到这一步了,想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黄姈将写着消息汇总的纸卷小心收好,倚靠着凭几,想着李笠的前途。
李笠冒着巨大危险,解了台城之围,但是所得犒赏却很微薄,黄姈明白这是皇太子的“用人之道”,所以很为李笠不值。
因为她认为,即便皇太子已是天子,李笠能被天子任用,虽然是好事,然而,李笠能得天子多少重用,还不得而知。
朝廷不待见武人,更不会待见一个擅长“工”的寒人出身小官,李笠如今虽说是材官将军,却是只负责攻城的将军,更是“低将军一等”。
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完了,放到箱子里,不见天日。
黄姈嫁给李笠后,开始关心起时事,又听张铤说起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知道了许多内幕消息。
譬如,开国勋臣之中,后代从文的,如今还算过得可以,至于那些没有从文、依旧从武的,子孙渐渐被排挤出中枢,默默无闻。
甚至,当梁国建立后,这些勋臣也开始淡化自己武人的身份,不愿提及自己的武勋,开始由武入文,言谈举止变得越来越文雅。
当然,若宗族人丁兴旺,那么族人们可以“分工”,来个文武兼备,一些族人即如同高门士族那样文雅,另一些族人也能维持家族原有的勇武善战。
最明显的就是河东柳氏。
河东柳氏寓居荆襄,当雍州刺史萧衍起兵时,河东柳氏子弟出力颇多,所以梁国建立后,河东柳氏便跻身上流士族。
一部分柳氏子弟入文,另一部分柳氏子弟依旧从武,整个家族亦文亦武,所以在朝中地位颇高。
同样寓居荆襄的京兆韦氏,开国时,韦睿(叡)是名将,到了子辈、孙辈,也大多为武将,孙子韦粲受潜邸天子信任,却在青塘一役和数百族人阵亡。
相对而言,京兆韦氏的地位比不上河东柳氏。
而豪族出身的开国勋臣王茂、曹景宗,因为家族无法适应由武入文,子孙已经“泯然众人”,与河东柳氏、京兆韦氏无法相比。
又有寓居淮南的河东裴氏、谯郡夏侯氏,同为国朝勋臣,却长期镇守合肥以及寿阳,远离朝廷中枢,说得难听点,不过是守户之犬。
由此可见,国朝重文轻武,如今侯景叛乱、烽烟四起,才有了武将表现的机会,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等天下太平,这些武将就可以靠边站了。
黄姈觉得李笠无论再努力,即便日后接连立下大功,恐怕最多得个“功狗”的待遇。
功人、功狗,是汉高祖刘邦评价开国功臣的用语,想着想着,黄姈陷入沉思。
她在建康的日子里,亲眼见到各种不公,见到寻常百姓的苦苦挣扎,所以认为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