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一个上午,鄱阳西郊,湖畔水榭,一群郊游的年轻人,正在议论时事。
所谓时事,既不是新平白瓷,也不是乐安铜矿,而是珍珠。
一名样貌英俊的年轻人,朗声说道:
“孟尝字伯周,会稽上虞人也。其先三世为郡吏,并伏节死难。尝少修操行,仕郡为户曹史。”
“州郡表其能,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趾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
“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址郡界。”
“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
“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逾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
“此即为‘合浦珠还’的典故。”
年轻人说完,看向在座同伴:“那是汉时故事,未曾料,我竟然能亲眼看到,以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事。”
“合浦郡在岭表南海,结果在大江之滨、彭蠡湖畔,居然也会发生这种事!”
一人起身,向那年轻人说:“沈郎,我听说范府君曾经上表,极力反对少府寺在鄱阳郡设珠官,盘剥湖畔百姓,奈何..”
沈郎君点点头:“是,我也听说了,奈何,少府丞徐驎竟然巧言令色,说彭蠡湖河蚌众多,采集甚易,于是,唉...”
这位沈郎君仪表堂堂,说话气势与旁人截然不同,在场年轻人痛骂“珍珠之役祸害百姓”之余,心中都感慨:
‘果然是吴兴沈氏子弟,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又有才学,熟读典籍。’
别的不说,就说方才背诵《后汉书》一段内容,他们读书多年,都不一定知道汉时循吏孟尝事迹,这位沈郎君,谈着谈着,信手拈来。
黄大车幺子黄四郎,此刻也在座,想起自己听到的种种消息,愤慨不已:“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小人为了讨好少府丞,才出此主意。”
沈郎君看着面若冠玉的黄四郎,饶有趣味的问:“我游学到此不久,不知黄郎可知此事详情?”
“略知一二。”
黄四郎说完,看着在座同学,说起自己知道的内幕。
年初,新平有人烧出白瓷,于是官府设官冶,而且朝廷派人来督办,来人是少府丞徐驎。
其人名声很差,据说是“三蠹”之一,到了鄱阳新平,却有苍蝇循着味道而来,却是昔日郡廨鱼梁吏,有‘铁骨李三郎’之称的李笠。
这个李笠,当年接连涉及两件大案,因为不屈刑罚,故而得名。
结果,此人想富贵想疯了,见京城来的大官到了鄱阳,便迫不及待讨好,而负责官窑事宜的刘德才,是其世叔,于是,得以巴结少府丞。
他没别的本事巴结,便不顾彭蠡百姓生死,说彭蠡湖大量出产河珠,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引起朝廷重视。
只要少府丞给他机会,他就能保证每年向少府寺缴纳河珠一万颗。
“此人面相忠厚,实则奸诈无比,自家也是以打渔为生,知道采珠不易,却不顾同村、同乡生死,为了自己的富贵,竟然....”
说到这里,黄四郎义愤填膺,最近一段时间,鄱阳地界关于河珠之役的消息有很多,无数人都在痛骂李笠这个祸害。
因为李笠如今是少府寺尚方署的珠官,负责彭蠡湖区的河珠采集事宜。
彭蠡湖里,确实有大量河蚌,也确实能采到河珠,但采集起来真不容易。
河蚌不比海蚌,产珠极其艰难,也许需要捕捞数百个河蚌,才能获得一枚河珠,那么,为了完成这每年一万颗河珠的劳役,沿湖百姓,要遭多大的罪?
采集河珠,虽然不及采集海珠那么凶险,但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寒冬时节,下水捕捞河蚌的渔民,很容易受寒、生病。
别看一万颗河珠分摊到每个村子好像也没多少,这些要上缴的河珠,其实都有尺寸、品相要求,不是说数量够就行了。
那么,无数渔民辛辛苦苦采来的河珠,合格与否,实际上都在珠官一念之间,珠署的奸滑胥吏,必然会趁机敲诈勒索。
据说,李笠已经放出话来,沿湖村落如无法完成珠役,可以花钱免役,也就是付出代价,换得李笠用别的办法,凑够该村要缴纳的河珠数量。
代价可不低,譬如要各村出一定数量的青壮,供李笠驱使。
本来百姓的赋役就很沉重,现在沿湖地区又要加派珠役,这全赖李笠所赐,而且李笠还乘机盘剥,所以许多人都痛恨不已。
于是,有了“彭蠡一害、白石乌李”的说法。
白石,指的是李笠所在的白石村,乌李,指的是李笠其人皮肤黝黑,心更黑,故有此称。
大伙听黄四郎这么介绍,愈发觉得气愤,虽然各自家中并未受珠役影响,但年轻人气血方刚、忧国忧民,遇见不平之事,总是要议论一番。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听人说什么‘铁骨李三郎’,还真以为这人有骨气,不会做什么坏事,现在看来,唉...”
又有一人感慨着,其他人深有同感,沈郎君见大伙愤愤不平的样子,叹道:“我虽为一介书生,奈何不了那小人,但也不会无动于衷。”
“诸位所言,沈某谨记于心,定当告知都下亲朋,想来,总有耿直之士,会与奸佞抗争。”
这话虽然是场面话,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十分舒坦,他们今日抱怨珠役祸害百姓,其实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