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沉默了一下,没有应声。
陈公辅笑了一下,也转而看向了院中。
话说,随着时间越来越逼近傍晚,越来越多的官员纷纷涌入邸报院中,正等待着今日做足了气势的邸报版印出来……和以往不同,如今的邸报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版印作坊,除去一些特定增刊外,每旬都会有一次专门的汇总版印,整整齐齐十六张纸,将一旬的讯息汇集起来,进行大规模版印,以减少成本。
不过,这种版印之前因为有校对、排版、刻版的存在,少不了各种讯息被提前透漏,也就不大可能出现今日这种现象。
而这一次,委实是有缘由的:
首先,当然是张浚张德远的大嘴巴子……这厮那天给赵官家讲了自己的《水浒传》读后感后,得到了一个一往无前的评语,实在是忍不住,所以,在整个二月间,张相公已经通过各种正式非正式的场合把官家给他的这个评语透露出去了几十遍。
对应的,大家也大概知道了,张相公似乎是弄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君臣奏对,弄了一个大新闻,只是官家有言语,一时不好透露而已。
随即,在场的其余几位相公,还有御史中丞李光、开封府尹阎孝忠,以及许多当时在场的近臣,都大约验证了这个消息……而且几乎所有人也都表示,官家应该是有了明确指示,要等推行桑基鱼塘做村屯公产这件事进入正轨后,才会通过邸报将张相公的奏对给刊登出来。
最后,终于到了二月底,眼看着三月初一的邸报要出来,非但参与校对的太学生不许私自离去传讯,便是宫中都派出了御前班直看守版印房,而这些动作也反过来验证了之前那些说法——张相公真就搞了个大新闻!
“应该早就印好了。”目光从几名全副武装的御前班直身上扫过,须发花白的陈公辅回头相对自己身前的李经。“只是胡铨这厮故意在拖时间罢了……”
“他能拖到几时?”年不过三旬有余的李经看了看天色,冷笑以对。
而陈公辅闻得此言,微微心动,却忽然转了话题:“叔易如今也是绯袍了。”
李经微微一怔,旋即再笑:“全赖官家恩典。”
“这倒也是。”陈公辅点点头,然后忽然再问。“既如此,可有外放一任州府的打算?”
李经心中一惊,张口欲对,但心下百转,终究只能无言以对。
陈公辅看到对方反应,心下醒悟,却并不追问,只是静待邸报放出。
话说,二人最后这几句话,看似寥寥,却是真正说到了李经眼下的痛处。
须知道,御史台改制前只有一个紫袍一个绯袍,分别是御史中丞与侍御史知杂事……前者是事实上的台长,后者是事实上的副台长,只是不长设而已……其余全部是绿袍。
不过众所周知,如今在位的建炎天子在某些方面素来是大方的,自从他移驾南阳后,大宋朝廷一直在往名实相符这个方向进行断断续续的官制改革,放到御史台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御史中丞提到正三品不说,以往的侍御史知杂事这个职务也被直接取消,变成了正经的御史台少丞,为从三品,也是紫袍。
正所谓水涨船高,随之而来的,是侍御史被直接提为正五品,着绯袍。
那么李经说是官家恩典,倒真是一点都没错。
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什么袍子,而在于李经如今既然做到侍御史,前面固然还有一个副台长的位置空着,但从五品到三品,从绯袍直接到紫袍是毫无道理的。那么一般而言,这个时候,如李经这般资历侍御史是没理由不去求一任外放的。
尤其是李经,年纪才三十出头就做到侍御史这个显赫位置,接下来真的前途远大:
走运了,完全可以仿效着刑部尚书马伸的路子,哪儿出了点乱子,自请出去宣抚监察,趁势以功劳留下来做一任经略使,再回来便是一任尚书。
而如果说马伸还有点赶上了三年尚书五年宰相的特殊时期,那再不济,以李经眼下状态来讲,普普通通自请外放一任,也肯定是顶尖的州府,回来也能是个侍郎,然后从容登上秘阁。
当然了,官袍什么的,到时候肯定也是紫色的了。
而那个时候,大约算来,这李叔易恐怕还不到四十岁……不到四十岁的紫袍秘阁大员,此生何求?
但是,谁让李经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呢?
谁都知道,他是李纲李伯纪的三弟!而且谁也都知道,两人年纪相差极多,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那种感情。
同时,还是谁也都知道,李经虽然是十来年前就中了进士,可他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本质上还是因为他是李纲的三弟。
赵官家也好,远在东南的李纲也罢,只是把李经当成了一个工具人,一个李纲留在朝堂的传声筒。
那么,他外放不外放,可以是他自己的事情吗?
就在一红一紫两个东南老乡面对面想事情的时候,随着阳光西斜,邸报院院墙的影子渐渐漫过整个院落,忽然间,版印工房的大门被一起打开,然后便有说不清的力工抬着几十个箩筐走了出来,而箩筐内赫然是一份份尚带着油墨香味的邸报。
随即,邸报院内众官吏中职务偏低的吏员与部分绿袍小官蜂拥而上,复又与涌出来负责登记的太学生们撞到一起,双方就在走廊处做起交接……个人是没有资格领邸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