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想,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在临阳温暖的王府里过年。今日是正月十三,大周民俗里“上灯”的日子,郑管家一定早早就在王府门口挂上一对硕大的羊皮宫灯了。从今儿开始直到正月十八“落灯”,千里之外的临阳城里必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全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想必都忙着觥筹交错,访亲会友吧?老二一定还赖在京城,不看过名动天下的崇文街元宵灯会,他怎么甘心离开?老七想必也在紫薇宫里。谢氏十几年没见过儿子,如今失而复得,爱得眼珠子一般,定是要留他多住些日子的。还有出嫁了的三皇姐、五皇妹,一定会带着麟儿到宫里陪父王过上元节,其他几个年岁小的皇弟皇妹也必会承欢膝下。这么多至亲骨肉陪侍左右,父王大约也不会想起自己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外祖倒是肯定惦记着自己。可是他年岁那么大了,身子又不好,倒是真心希望他别太挂念自己才好。
最后,当他的目光将院内的景象尽数收入眼底之后,便穿透土坯的围墙,穿过数不清的街道,越过高高的城墙,直蔓延到荒凉苍茫的翼州城外。
西北的寒冬真冷啊,在那空旷无垠的城外,呼啸的北风刮在脸上身上,一定如同刀割一般吧。
那里有数不清的大周子民,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拖儿带女从四面八方蹒跚而来,聚集在城墙根下,渴求一线生机来熬过这个灾难深重的寒冬。可是沉重的城门始终无情地关着,拒绝给它的子民一个最简单的庇护。
这些人原本也许贫穷,也许略有些薄产,但不管如何,都本该在温暖的家中烤着火,和家人一起和和美美地过年,可此时他们蜷缩在墙根下,头上没有片瓦遮头,身上没有棉絮取暖,腹中没有食物果腹,在寒风中绝望地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人性泯灭如最原始残暴的野兽。
他不过初来乍到,可他们却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如今这属于他的封地上,他现在是他们的王,他们是他的子民。过去的一年里,他们曾用血汗供养他,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还会供养他的子孙后代。他要怎么做,才能尽快救他们于水火?
想到这里,他的胸中仿佛燃起一团烈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翼州是大周西北第一大城池,是整个西北版图的中心。周氏皇族三百年来固守江南,西北边陲之地土地贫瘠,气候不宜农事,加上民风未受开化,虽然诸城兵权牢牢握在父皇手心,但其经济文化却不能与江南以及中原一带相提并论,虽朝廷年年下恩旨减赋税,百姓仍多挣扎在温饱线上。兼之地广人稀,城池分散,偏偏一旦入冬,常常大面积遭遇雪灾,城池之间相互不能呼应相助,如果连这唯一有能力赈灾的翼州城都不能提供庇护,这方圆几百里,还有哪座城池能让灾民容身?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灾,西北大地上要埋葬多少具白骨?新添多少座坟茔?
陈悉致,你牧守翼州十四年,年年花团锦簇的考评交到吏部,若非亲见,谁能想到你如此尸位素餐,枉为一方父母官?
太昌府府尹孙黔生年老昏聩,碍着其祖荫加身,朝廷不得不等他自己乞骸骨。陈悉致,这太昌府大大小小十二座城,无不以你马首是瞻,甚至吏部已数次奏请你为下一任府尹人选。你在这里享受了十四年四方供奉的荣华富贵,是有多狠心多无耻,才能在城外百姓哀哀呼救垂死挣扎的时刻袖手旁观?
就说城内,你热衷政绩,大兴土木,为表面功夫大费周章。城西这一带的棚户区,你若拿出一成精力来好生整顿,此次雪灾也不至于枉死这么多无辜百姓!本王昨日亲眼所见,简直人间地狱!此时略施薄恩,忙着赈灾,不过沽名钓誉,博一个慈善的名声!
陈悉致,你且等着,待本王抓到你私通西域、贪赃枉法的证据,必要活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