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父皇理论,要求那个妃子向我母亲道歉,他却斥责我目无尊长。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明白,我只有得到一种力量,才能保护我的母亲,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后来,我主动请缨带军,父汗立即就答应了。在战场上,我不顾生死,奋勇杀敌,一手带领的军队更是所向披靡,立下无数战功。父汗的赏赐接踵而来。可是,每次打完仗回到军营,对着天上一轮苍黄的月亮,我却分外想念我的母亲……”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盈盈闪过一点光亮,声音也有些暗哑。夜晚的凉风吹过,听在耳朵里,竟然有一些凄楚。
“一年前,我还在战场上,却突然接到了母亲的死讯。‘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就是因为我母亲作的这首诗里,含有‘赵惟一’三个字,我的叔父就向父汗进言,污蔑我的母亲和伶人赵惟一有染……”
他停了下来,恨恨地捏紧了拳头,骨节碎裂般根根作响。隔了好半天,才渐渐平息了怒气,继续开口。
“其实,那一次的战争,我遇上了平生以来最大的对手。就一个将军而言,萧别确实不错!
你不会明白,碰到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孤独的高手会很高兴,因为赢一帮白痴并不值得骄傲;而高手对决,就算输也仿佛是输给了自己,并不耻辱。只是,很可惜,那场战争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否则,我们会很高兴做彼此的对手……”
这一段叙述,好像和前面有些接不上,我看着他有些失落的眼神,也不敢开口相问。事实告诉我们,有时候激怒别人,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那一仗我们足足拼了两个月也不分胜负,可是一接到母亲的死讯,我就立刻鸣金收兵,匆忙从战场上赶了回去。谁知,半路上,却中了萧别的埋伏。我因为急着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无心恋战。那一次,我输得很惨,二十万生死与共的弟兄,只剩了一半……”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还没有从那场战事失利的阴影里走出来。晚风吹散他的鬓发,和着毡帽上的佩带猎猎作响。
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阿史那岚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风云的突厥世子,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匪首,只不过是个伤心的男子。
他也会伤心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悲哀和凄凉。
“我以为我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可是,我回到汗宫,才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被‘裸其尸体,裹以芦苇席’凄凉地送回了文家。
因为是罪妇,丧事不得操办,更不得进入祖坟,只是草草地埋在了乱葬岗了事……我扒着坟头哭了一天一夜,指甲都刨没了……”
一丝水雾在他漆黑晶亮的眼睛里氤氲开来。我心中顿时揪紧,仿佛清晰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绝望疯狂的少年,在荒冢前发出凄厉的哭喊。
“灾难还不止这些,我的叔父竟然向父汗进谏,说我‘逆子误国,理当问斩’。虎毒尚且不食子,可是我的父汗,竟然听信谗言,要杀我……”
他眼里的那一点晶莹终于坠落下来,直直砸在我的脑袋上。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因为没有人会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泫然泪下的男子,我突然想给他留一点尊严。
他缓缓蹲了下来,重新又坐回到地上,犹豫了一下,转身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那样努力,他都看不到……这些都不要紧,可是,为什么那样对待我的母亲……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
这样突兀的一个拥抱,让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只觉得肩窝里立刻就多了一片温热的湖泊。天上的月华好像都融化了,和着他的泪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浸得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阿史那岚依然伏在我的肩头,似乎已经僵化为石。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珍惜在乎的一切,从那时候开始,都化成了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家,没有母亲。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被收押在天牢,哪里也回不去……我的部下得到密报救出了我,带着原来的一帮弟兄,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我复仇……”
他收起刚才的泪水,眼中闪动着妖异的癫狂,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高亢,“我一出大牢,立刻就冲进皇宫杀死了以前欺负我母亲的那个宠妃。我恨我父汗的昏庸,可是却不能狠下心杀了他。
侍卫很快围上来,我们一路逃出宫外,去了我叔父的府上。他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告诉我,一切都是萧别的主意。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死穴,只有利用她才会让我失措慌神,萧别才有十足的把握获胜,而一直觊觎政权的叔父才可以除去我这个眼中钉……我当然没有放过那个老家伙。一刀下去,鲜血溅了我一身……
可是,萧别,枉我敬他是条汉子,行事竟然如此狠毒……所以,只要能为我的母亲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害死她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不仅为他,也为自己。
这么一个人,自小背负一身伤痛,苦苦寻求一线温暖却还是失去了唯一能给他温暖的那个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