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安低眸。
不论你还记不记得,你已是佛陀。
手指悄悄按上心口,那里一道莲纹黑如墨染。
是生来就存在的胎记,却于太子成佛那一刻觉醒。
大凶之兆,为天地不容。
我不知我从前究竟是谁,只知你我,终究道不同。
然,子翼愿为君琴上弦,杯中茶,手中剑,身前盾。愿与君并肩,护君一世长安。
他想,他言出必行。
佛不动,一时惟有风声。谁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良久,身前人须臾不见,监工抹把额前冷汗,鞭子抽地山响。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起来干活!都起来!”
那所谓佛陀,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烟火,它炸开的时候,便是整个世界都为之静默。而它一旦消失,那这天地景象也不过是……如初。
这人间景象,终究是属于人的。
嵬名安缓缓起身,不声不响绑了绳索在腰间,继续攀岩凿窟。不会有任何不同。
没有人会因为佛陀的怜惜,而对他友善一分。
因为——他是罪人。
入夜,荒山寂冷,寒风瑟瑟。星辰闪烁,钩连长卷。
嵬名安独自蜷缩在一处石壁后,思绪翻涌。
恨他抛却自己吗?
——自然恨。
那小侍女一字不漏学来的佛理言犹在耳。
佛说,人有八苦。
佛说,大爱天下。
佛说,清心寡欲。
佛说,不求回报。
他笑。
人有八苦,可没了八苦,没了生、老、痛、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还算个人么?
心怀天下,怀中却不能有我。
大爱百姓,却独独不能爱我。
我不是在这天下么,我不是这人世百姓么!
清心寡欲?
哈哈哈!
若当真清心寡欲,你又为何普渡众生,等着他们自生自灭岂非更好。
不求回报,哈,佛前香火,无数供奉,金寺玉殿,又有哪样不是回报!
嵬名彧,你抛妻弃国,无情无义,却道成佛。
可是,他攥紧了破烂衣衫。
他知道,再没有选择。
所以,我的太子殿下,我会帮你。
纵然我心中万分不甘,纵然痛到无知无觉,我也会帮你。
你想要的盛世长安,你想要的地狱尽空,我都会帮你。
但是,我想不明白,为何上苍非要你斩尽尘缘,方能成佛。
嵬名安半阖着眼,他何等聪慧的一人,如何不知自己走入了死胡同。钻牛角尖愈深,执念愈难解,魔心愈重。
人皆执念生而成魔。
蓦地,他唇角起了一个弧度,无比讽刺的。
他睁了眼。那一刻,有刻骨冰雪入了烈烈寒冬,千年不化,而成的……
决绝寒意。
因为他忽而明白了……
抬眼,望向浩瀚银河。
呵呵。满天高高在上的神佛,原来,你们想要的是这个。
原来命中带煞,血气满身的千年不世出的凶星,必需成魔。
他磨娑着一颗随手捡来的石子,眸中满是冰冷。可惜,我只想安安份份的,一点也不想成魔。
何况,他想起白日那人如旧的怀抱。挂起一抹不甚明显的笑意……
他也未必全部忘了我。
说我自私也好,妄想也罢。这命数,我不信没有半分转寰可能!
凭什么这天道如此,要让这俗世眷侣,终不得其好。
这漫天神佛啊……呵。
逆了又如何!
……
山中夜风更盛。
嵬名安迷迷糊糊间越发觉得寒冷。身上筋脉被废时留下的伤口隐隐做痛。他努力向石壁脚落缩了一缩。却忽地身子一轻,人已被搂进了温暖怀抱。
那怀抱檀香缭缭,萦绕鼻尖。
他睫毛微微颤抖,正如他的整个身躯……
不可抑制的颤抖,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阖着眸的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模样,仿佛岁月都为他安静了下来。
也如那人一般。
他阖着眸子都能感受到的那道熟悉视线。
浸入了他的每一丝血肉。
良久,他终于缓缓睁了眼……
冷月高悬,三星伴月。银辉撒落那人眉梢眼角,嵌入他眉间心上,如旧温柔。
白玉额环隐隐浮现出莲花纹路,黑发直落而下,白衣飘飞,如踏浪乘风。
不知,惊艳了谁的华年。
他看痴了眼,分明是那过往朝夕相对的面容,在此刻,却好似咫尺天涯,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看够。
——多贪恋。
从未如此刻这般一样的,贪恋。
他一双清眸看着眼前的人,清清楚楚看见那人启唇,听闻那人唤他,仿佛视若珍宝。
他唤,“子翼……”
竟是这句子翼么,真是许久许久,再没听到过了。
“嗯。”
他应了声,却垂了眸。
“我没有忘记你。”
他蓦地抬了眸,这一刻,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苦痛,所有的恨意,都在这一句话下,消弭无踪。
如同置身云间。
“……当真?”他颤颤地开了口,带着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小心翼翼。正所谓美梦易碎,如今他早已不敢轻易相信这世间神佛真可宽待自己几分。
“自然。”这佛陀金身的人凝眸一瞬,含着无尽的心疼。
两个字落。是一种由心底发出的坚定。
这一刻,嵬名安忽然明白,他负尽天下、倾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