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不像是一个黎明应有的样子。
东方的天际看不到一丝绯暖之色,铅灰的穹窿下,晦暗的雾气四处弥漫。长安城南郭的墙头,好像一条隐没在烟波中的半死不活的长蛇。
明德门大约算是这条长蛇的七寸。不过显然,长安城的新主人,伪帝朱泚,没打算,或者说无暇照应到这扇曾经堪称世上最广大华美城池的南大门。
几十个金吾卫卫士,抱着弓弩,守在明德门城楼上。他们大多哈欠连天,靠不停揉着眼睛来驱赶困意。一天一夜了,没有人来替班,长安城的大部分武装力量,自前起都已调往北边皇城与大明宫苑附近,与神策军李晟和骆元光对峙。
“队正,听说北苑墙那边,圣上的董司空压着神策军骆元光打,那李晟又缩了回去,你说神策军会不会弃了苑墙之争,绕到南边这明德门来?”
一个小卫士大约因为年轻,精力倒还充盈,意兴勃勃地向自己的上官探寻地问道。
队正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官衔几品?你有官衔吗?倒以为自己像个上将军似的。神策军来了你就放箭,没来,没来就睡你的觉去!”
“来,来,来了,敌军来了……!”
队正训斥手下的话音未落,就见十步外的雉堞上,负责盯着城外动静的几个卫士慌慌张张地退了下来,其中一人疾步跑来报告敌。
队正再是个兵油子,紧要关头也不敢怠慢,瞬间睡意全无,哗地起,一边问着“是李晟的神策军还是尚可孤的人?听说尚可孤几前就驻在了城南”,一边大步冲到雉堞边。
这一看,他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随着白昼气温升高,晨雾之障渐渐消散,城下不远处,出现在金吾卫队正面前的,是他须依靠左右转头才能尽收视线范围的黑压压的大队人马。
瞧那尖顶球形帽盔,还有那灰色的犀牛甲,哪是什么神策军。
“吐蕃人!吐蕃人来攻城了!”
金吾卫毕竟不是乌合之众,随着队正一声号令,卫士们迅速分成几队,十人奔下城楼,将安放在城墙两侧的刀车推到门后抵住。两三名士卒急忙抱出烽薪点燃,滚滚浓烟既是向北边皇城方向报警,也是向最近的安化门、启夏门求援,指望此二门的金吾卫尽快赶来。
余下人等,在队正的带领下,则一字排开,端着手中的擘张弩。
然而,吐蕃骑兵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人马刚刚进入弩机的程范围,队正刚刚准备瞄准当先的骑士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他边一名卫士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击中,往后倒去。姐姐怎么会是我的提督
安化、启夏二门赶来增援明德门的卫士,根本挡不住进攻者的势头。很快,唐蕃联军就翻上了城墙,如合流之水般,往明德门城楼聚拢。
既上了城头,尚可孤的唐军立刻冲在最前头,一面高喊“天子有令,贼泚授官五品以下者,弃暗投明,反正朝廷者,绝不追究。”
听到如此喊话,城上有些金吾卫似乎才醒悟过来。
对呐!自己原本就是大唐天子的卫军啊!
他们手中发弩箭的速度迟滞下来,有几个甚至略带茫然地望向自己的上官。
队正却不理会。
他的稍微有些衔级的份,成为他的自我暗示,令他似乎拒绝去想从去岁兵变到此时攻城战的来龙去脉,令他在这特殊的时刻,完全忘了自己加入金吾卫时,大明宫里住的天子,是姓李,而不是姓朱。
这个小人物,只是一个单纯的不愿服输的守卫者。
他扔了弩机,拔出横刀,便迎着神策军士冲过去要砍。
“本将死也要死在明德门!”
他那个“门”字还没说全,一颗石丸已然直飞过来,击中他的口。与最早阵亡的那名属下一样,队正也像一只被弹弓打落的雀鸟般,扑在地上。
一名神策军士闪电般跃过来,一刀砍下了队正的脑袋。
尚可孤所部的牙边军旗,终于插上了长安城的明德门。
这也是时隔半年后,大唐帝国被叛军占领的都城中,第一次飘扬起了天子亲军——神策军的旗帜。
唐蕃联军不敢耽误分毫,先锋的队伍迅速顺着明德门城楼而下,拖开刀车,大开城门。
于是,当兴元元年这个初夏的最后一缕晨雾散去时,长安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上,在顷刻间涌入声势浩大的唐蕃骑兵。
蕃骑,且不说那些雪山骑士,便是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仿佛受够了一路行来的那些蜿蜒曲折的山道。宽阔的朱雀大街,成了它们久违的跑马场。它们四蹄如飞,在主人的引掣下,毫无迟疑,直往长安城最北端的皇城奔去。
打下北边的西内和东内,降服苑中的叛军,他们,人也好、马也罢,都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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