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朔方军大营。
若从空中俯瞰,这座军营,反倒比初时更富有生机了。经历几场透雨,大地得了给养,迅速为自己裹上厚厚的绿茵。
褐色的如病癣般丑陋的泥土再也没有机会露出来,一片又一片鲜嫩滴的苜蓿草,成为战马的最佳粮草。这种来自天地的善意,令它们懵懂地享受着整装待发前的宁美时光。
当然,这只是马的体验。
战马的主人们,则正处于惴惴不安的绪中。
在那个朔方军兴兵叛唐、掉头往西杀向奉天的翌,当李琟中计、全军覆没的惊人消息从礼泉传来时,所有的部下,都作好了准备,准备见到李怀光怒极癫狂的模样。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位正准备摩拳擦掌创一番大业的统帅,骤闻噩耗,连夜召集留守众将时,语调仍算得沉缓有度。只是双眼中的眸光,从先前起兵誓师时的愤恨与决绝,变成了一种稍有空洞的沉吟。
他详细地询问了几个从礼泉逃回来的李琟牙卒,又与营中裨将确认了余饷的形,最后下令各营严阵以待,防止韩氏父子与李晟对咸阳的朔方军营发动东西夹击的攻势。
平心而论,起码在部将面前,这是一种作为统帅的合格的镇定表现。
不过,众人也注意到,当听到,阵斩李琟的是赵升鸾时,李怀光有一瞬间的失语,圆瞪着双目,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
赵升鸾,是一个朔方将士的遗腹子,从小在军中长大,很早就被李怀光收为假子。与韩钦绪相比,赵升鸾的背叛,显然更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韩钦绪毕竟是韩游環的儿子,成年后才被李怀光揽入麾下,韩氏父子俩做戏,合伙坑了李大帅,尚可理解。而赵升鸾,许多老朔方都记得清楚,这娃娃嘴上毛还没长出来,就已经被李怀光带在边做了小侍从,一路提携,长进飞快,几年前李怀光受诏去平定泾原镇刘文喜之乱时,赵升鸾始终仗剑不离大帅左右,真是比亲儿子还肯舍命相互的模样。
结果呢,这小子脸一抹,把李帅亲儿子的脑袋给砍了。
一镇节帅,做到这个份上,是叫人有多唏嘘?!
又过了一天,去烧乾陵的达奚小俊回到咸阳,好歹令陷于惴惴不安中的朔方军卒,稍许平静了一些。
达奚小俊将渭水边李泌的一席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李怀光。李怀光报以讥诮的冷笑,若有一比的话,便仿佛伤透心的女子,又岂是薄郎君几首赠诗能拉得回的。溯光·七星诀
果然,正如李怀光估计的,接下来的几中,达奚小俊几乎天天来报西归人数,竟有四五千之多。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叛乱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咸阳大营,很快就少了几乎一半将士。
恰在此时,长安城来了一位使者。
伪帝朱泚的司空——李忠臣。
李忠臣本名董秦,也是一位在平定安史之乱中为唐廷立下战功的勋臣,既有与郭子仪等九位节度使将安庆绪围困相州之勇,也有过诈降史思明、在史思明营内突然发动袭击之谋。
大历末年,时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忠臣,因在治下肆意施暴,还任命同样贪婪专横的妹夫张惠光为副使,终于引发了手下悍将李希烈的兵变。李希烈等人斩杀张惠光后,到底一年之仁,留了李忠臣的命,只将他赶出淮西。
李忠臣灰溜溜地回到长安之际,代宗皇帝尚未大行,唐廷仍是优宠藩镇武将的风气。因而,李忠臣在淮西弄得这般鸡飞狗跳,朝廷也未治其罪,反授其检校司空和平章事之职,还能在朝会中露露脸。
待到德宗登基,动向迅速变化,朝廷越来越发了狠心要收拾各地不驯之镇,对于赋闲在京城的武将们,也不那么客气了。已经去世的泾原节度使马璘的宅邸被没收也就算了,李忠臣六十多岁但还体健朗着,天子也露出要将他在樊川的别业充公之意。
李忠臣这般起于行伍、读书不多的武人,哪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本就对新君不甚驯服,何况新君还要从自己上薅去一****羊毛,以充削藩军资。
于是,去岁,长安泾师之变,不消朱泚开口,赋闲在京的李忠臣,主动地投入其伪之中,谋到一个去掉了“检校”二字的司空之职。
就连名字,也从大唐天子御赐的“李忠臣”,改回了本名“董秦”。
“李节度,本来咸阳这一趟,最适合来做说客的,应该是原休原府尹,可惜去年在魏博,你就将他杀了祭旗。现在看来,原府君真是运气不好,倘若去年那趟换了别人去,今这趟换作他来,恐怕原府君不但命仍在,还会被李节度你待若上宾。”
董秦今年已经六十有八,比李怀光大了十岁,论做武将的资历,又实在李怀光之上,故而他进了李怀光帐下,没有半分谦敬寒暄的意思,直接就上了揶揄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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