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整个大唐的跌落。
宋若昭接过阿眉的陶盆,抵在自己的额头。热乎乎的感觉,像母亲对稚儿的抚摸。她有了器物的遮挡,可以不再故作镇静地目睹这般场面,也可以任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眉静静地立着,目不转睛地看到若昭的泪滴如雨点,落在积了一层薄灰的地面上。一个印子,又一个印子。
这位曾经的长安胡婢,如今周知身份的吐蕃公主,内心畅快极了。
她当然明白宋若昭为何如此悲哀,她也更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欢愉。老天真是有意思,令人间如此混乱而无情。
城外,那云车上的血肉之躯,虽是叛军,却亦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子侄至亲,是多少女郎的深闺梦里人,就这样在同胞的计策中以极为痛苦的方式死去,在熊熊大火中灰飞烟灭。而眼前这些李唐血脉,虽靠她阿眉当初未雨绸缪的一点准备,不至于今日即成饿殍,却也已尊严扫地、全无体面。
这些人,纵然不久后能回到长安,看到繁华街市的车水马龙,看到大明宫的巍峨华美,然后想起奉天城内的境遇,想起他们曾为了活下来,吃过连五坊鹰犬都断然不会吃的食物,他们的心还能再次登临李唐天家那高高在上的神坛吗?
阿眉感到,在此情此境,她终于与上苍握手言和。是的,上苍从来没有饶恕过谁,上苍并不独独对她阿眉是刻薄寡恩的。
宋若昭在陶碗的掩护下哭够了,抬起视线,看到阿眉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若昭对这女子原本若有若无的恐惧,又清晰了些。
若昭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而皇甫珩一定会在结束之前,赶到她身边。
她努力用一些无比憧憬的画面,来消弭自己落入低谷的情绪。那些她以想象之笔描摹的画面中,父亲从泽潞宅中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皇甫珩随若昭归宁返家。父亲与珩郎在窗下慢酌浅饮,说着若昭幼年的一些趣事。画面一转,又成了皇甫珩执着她的手,去邠宁见过婆母,珩母温和典雅,竟有些像自己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甚至,其后的一些幻象中,出现了肥白讨喜的稚儿,藕节般的小手无比信任地牵着她,她的珩郎则摇着竹木鸠车在几步外逗她们母子。
都会过去的。若昭相信,皇甫珩、崔宁、李怀光一定在举兵奔来的路上,奉天之围指日可解。这场建中四年岁末的大难,终将了结,大唐帝国的巨轮又会回到原本的坦途中。
届时,太子夫妇、延光公主、韦皋、王叔文、阿眉,这些人不会再与她有何纠葛。她宋若昭在这场泾师之变与奉天之难中,唯一的收获,就是能相伴一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