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昼将尽的时候,营地反而热闹起来。
由尚结赞大论领衔的这支中枢运筹军队,要尽快押着劫盟中俘获的唐人,退到河州。河州,比凉州更靠近真正的吐蕃国土,是兵力与物资保障都更为安全的大本营。
阿眉的营帐,已由尚结赞下令自己的亲卫队看守起来。
尚结赞步入帐中时,看到毗卢遮那正在为阿眉讲经。
“无论何时,正直无误为上道,生命与政事皆聚于其中。赞普应当留给王子公主的,财物封地为下,巧法计策为中,英勇坚定为上中,义气与公正,方为最上。”
毗卢遮那讲完这句,才站起身,向尚结赞致意,准备告退。
尚结赞拦住了毗卢遮那:“上师留步,本论请问,那日盟会,佛幄之中,发生了何事?”
毗卢遮那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尚结赞,却是一言不发。
尚结赞不由叹道:“上师方才讲到义气与公正,上师是当年桑耶寺七试士之一,多年来得到赞普的悉心保护,方能译经传道,然而大师眼下却帮着公主欺骗本论,欺骗赞普,义气何在,公正又何在?”
不待毗卢遮那回答,阿眉已放下经筒,起身道:“大论,上师应允来到平凉,是以为此番和盟真乃息边宁人的善举,他愿引导唐蕃的使者在佛前焚香祈祷。若说欺骗,是吾等欺骗上师在先,令上师不得不见到刀光血影的修罗场。此刻请大论毋再为难上师,我如实相告便是。兴元元年,唐帝以安西北庭为契,向我吐蕃借兵两万,以期收复长安、平定朱之乱。我吐蕃军行到奉天城外,浑曾倾力劳军,以求与大蕃合兵,唐将皇甫珩未允,浑亦未为难我们吐蕃人。”
阿眉走到尚结赞跟前:“大论,倘使我有心反对平凉劫盟,自可在盟誓日之前,便遣人通告唐使。然我也知,唐廷上下,从君到臣,都应为此前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因而我并未背叛大蕃,背叛赞普。我只在盟会这日纵浑逃脱而已,实乃不想贪痴过度,造业过恶,以免来生投入畜生、饿鬼或地狱三道中。”
尚结赞盯着阿眉:“殿下原本是不信这些的。”
“大论,佛待我以诚,我自应报以身心。此番我犯了军法,大论该怎生处置,便怎生处置。但我不后悔,早入轮回,未尝不是幸事。”
阿眉语调轻缓,没有情绪起伏,双目却是坦荡地望着尚结赞。
尚结赞感到,赞普的这个胡种庶女,较之戍守凉州冲时,又有了些变化。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加快了脚步,将她推向暮年。
连着两日,虽然军中诸将敏感地意识到,他们的五公主,或已是戴罪之身,但尚结赞在密集地处置唐俘、排兵布马、传讯逻些城等公务间歇,想到阿眉在盟会上的举动,却很难有兴师问罪的想法。
自凉州行来,尚结赞发现公主不时地向毗卢遮那请教佛事。
尚结赞虽不如赤松赞普那么笃信佛教,但在兴佛之事上,亦是吐蕃国内鲜明的温和派。当尚结赞意识到,佛教是比苯教更为复杂而完善的控制人心的义理时,他当然很快就明白,在一个军政高度结合的国度,一张更大的教网的裹挟,是多么必须。
尚结赞体验过佛教的威力与渗透力,阿眉突然带来的变数,谈不上令尚结赞惊诧万分。而阿眉,毕竟未曾提前向整支唐军队伍报警,浑逃脱也并不会影响尚结赞与自己的合作者继续算计马燧,因而,尚结赞没有恼羞成怒。
他的心底,实则真正涌起的,是另一个念头。
尚结赞庆幸阿眉所知有限,仅止于劫盟而已,这有助于他作出决定。
尚结赞踱到帐中的桦木榻前,看到上面摊着一本《无边光明佛号赞》,那是毗卢遮那翻译成吐蕃语的经文。
“殿下,”尚结赞恢复了对于公主的敬称,心平气和道,“殿下数年前在长安时,曾救过一次唐人,那次,殿下说是为了报恩。此番殿下又出手救了一次唐人,本论看来,是因为殿下生了佛心。有此心之人,已不适合领军征战,更不适合继续做大蕃河西重镇的通颊。殿下不如,做了上师的弟子、助上师译经吧,不必回河州和凉州。”
闻得此言,岂只阿眉,就连毗卢遮那,也一改始终超逸淡静的神情,眉端微蹙,似乎在探寻吐蕃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帅的真意。
尚结赞向毗卢遮那稍稍欠身:“倘使忽略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位人间的老者。天界的神佛从不妄笑,人间的老者也很少妄语。天降大任于我,辅佐赞普与中原王朝对抗,为了不落下风,我在政事和战场上,可以不择手段。然而难得做上一回寻常老者时,我亦厌弃心狠手辣,我亦如许多老者那般,怜惜这些孙儿般的孩子。”
……
平凉劫盟后的第四天午后,韦皋的假子韦云,在乡郊的骡马店中,找到了正焦急等待蒙寻的薛涛。
“薛娘子,奉韦帅之命,我在陇州见到了新任凤翔节度使邢君牙,向他通传了韦帅和严节度(严震)的抗蕃之志。不想北上奔了两日,便听到了蕃子毁盟、唐使尽没的恶讯。不知蒙将军和薛娘子,可还探知了什么消息?”
薛涛将蒙寻已见到阿眉的情形简略地说了,又忧心忡忡道:“蒙将军在盟会的前一日就出去了,至今未归。期间我设法问了些往来的商胡,似闻得唐使中有一位上官逃脱,不知是崔尚书还是浑公。蕃军是昨日拔营的,蒙将军却没回来,莫非遭了不测?”